2009年2月9日星期一

J•A•康瑞斯:《死而不已》

J·A·康瑞斯(J A Konrath,1970-),全名约瑟夫·安德鲁·康瑞斯,美国悬疑小说家,至今已发表六部小说和其它多个短篇故事,系列人物为芝加哥警察局的女警尉杰克·丹尼尔斯。《死而不已》(With A Twist)最初发表于《埃勒里·奎因悬疑杂志》(Ellery Queen’s Mystery Magazine),并获该杂志“读者之选”竞赛第二名。(全文由笔者译自http://www.jakonrath.com/Stories.pdf。)


“头骨碎了,脊柱像德国扭结面包。”菲尔·布拉斯基站起身和我四目相对,神情淡然。“这人从很高的地方掉了下来。”

我瞟了一眼一字未写的记录本。“你确定?”

“杰克,作为一名法医,跳楼的我见的多了,是不是肉饼一看就知道。”

尸体歪手歪脚手地躺在客厅地上,地毯湿漉漉的全是体液。我不禁抬头看了看天花板:高度不超过八尺。

“没准他是从沙发上跳下来的。”我的搭档、一等警探赫伯·本尼迪克特说。他用左手挠挠圆鼓鼓的肚子,身上的淡蓝色衬衫芥末渍斑斑。现在才早上十一点,天知道芥末是怎么到他衣服上去的。

我瞪了赫伯一眼,随即注意到哔叽地毯上有块干燥的地方。我小心地在尸体边跪了下来,尽量不弄脏鞋跟或裤子。事主名叫爱德华·怀特,这是他的家。他是个白人,67岁,死人该什么样他就什么样。尸体还挺新鲜,因此气味不重,不过亲友们别想在灵堂上瞻仰遗容了。

“你对这些血迹怎么看,菲尔?”

“普通的星形结构,以尸体为中心向四周发散。血滴溅满了墙壁和天花板。留意这个双重痕迹——看见这块大的血斑没有,就在尸体旁?它独自拥有一圈较大的飞溅。”

“表示?”

“表示他落地时弹了一次。符合跳楼的情况,先后留下两个飞溅点。”

本尼迪克特清了清喉咙。“你的意思是这是真的?他从五层楼上跳进了一个客厅?”

“我的意思是看起来的确是这样。”

“我在芝加哥警察局二十年了,一半的时间还是在暴力犯罪组,什么事没见过。可这也太怪了。我都快让我的小组在房子里搜罗德·瑟林了[i]。”

“尸体会不会是死后被人从别的地方搬过来的?”

“有可能,但我没发现组织或是体液有任何缺失。如果他是被人从街上挪过来的,那他身后肯定会留下血迹。不说别的,这屋里的血也太多了。”

我很想问问他凭什么这么说,然而菲尔对死人的了解多过米克·杰格[ii]对摇滚的了解。

“更何况,”菲尔示意我们靠近些,“看看这个。”

他拿着把镊子蹲下身去,用一只带了手套的手轻轻抬起死者的头。一阵拨弄后他从头上取下一根细小的纤维。

“哔叽毯织料,深深地嵌在在肉里。死者的皮肤里有上百根这样的纤维,符合……”

我接过他的话。“……从高处坠落。”

“不管看起来有多离谱。像是有人掀掉了房顶,然后他从飞机上跳进了自家客厅似的。别忘了门。”

我的头开始隐隐作痛。整座房子有两个入口,前门和后门。每扇门都从里面闩上了——没人能从外面进入。门锁是类似饭店里用的那种保密锁,没有锁孔,就一根门闩。

第一批到达现场的警察不得不破窗而入;所有的窗都从里面锁上了。

“丹尼尔斯警尉?”一个身着制服、名为佩雷兹的警员把我叫到房间的一角。“那儿有张字条。”

我小心翼翼地走到与房间等长的书架前,那上面满满当当地塞了几百本平装书。书脊都被溅上了血迹,但我还是能认出几个作家来:卡尔,钱德勒,切斯特顿。佩雷兹指指一张崭新的打印纸,它被钉在了斯莱德克和斯道特作品间的搁板上。纸上是黑色的马克笔字迹。我戴上常备在休闲西装口袋里的乳胶手套,拿起字条。

上帝不明白。我渴望永远的宁静。死亡是唯一的出路。主动寻找的人才会有答案。一天都过不下去了。让我安息。天堂再见。爱德华。

我想了一会儿,然后回到本尼迪克特和布拉斯基那儿。

“那么压路机呢?”我听见赫伯问。“那能把身体压碎,对吧?”

“但那无法解释这些血痕。更何况,除非壁橱里就有台压路机,不然我想不出……”

我打断了对话。“赫伯,我四处看看。技术人员到了以后你让他们把所有的东西都拍下来。”

“那是遗言吗?”赫伯朝我手上的纸抬抬下巴。

“对。不过有点怪。你看一下,如果发现异常告诉我。”

“异常?我看你警察电视剧看得太多了。”

我冲他挤挤眼。“要是找到压路机我会告诉你的。”

我手持记录本开始探索整座房子。这是座不起眼的两居室复式住宅,位于上北区一个不错的街区。不知是谁用附近的公用电话向911报了警,声称路过这座房子时闻到了恶臭。接警的警察说听到房里有枪声,从窗口进入后发现了尸体,却不见任何枪或枪手的踪迹。
我再次查看了后门。门依旧锁着,门闩紧扣闩孔。

门是旧的,上面的白漆已经开始褪色,和门框周围新的装饰门边形成鲜明的对比。

对油毡地面的检查显示其光洁如新。

我用手指在门框边缘一抹,沾到一些灰尘、泥土和白色的粉末。我闻了闻。是石膏。门铰都很坚固,用的时间长了表面有些发绣。球形门把手是厚重的黄铜,门闩是发亮的不锈钢。两者都完好无损。

我拉开门闩打开了门。一定是因为日久变形的缘故,门在开到四分之三处时开始摩擦地面。我来到屋外。

后院里有一块得到精心打理的菜圃和十二株沿围栏而种的高大灌木,灌木将主人的隐私挡在了邻居的视线之外。我查看了门的外侧,没有发现异常。外侧的门边和内侧的一致。门廊上很干净。我跪在门垫上对锁舌片和门锁装置进行了检查。两者均很坚牢,并无异样。

我站起身,掸去膝盖上的木屑,回到屋内。

窗户看上去都很正常,没有被撬的痕迹。其中的一扇作为入口被警察打碎了,玻璃渣掉在窗边的地上。但除此之外,这扇窗看起来完全正常。

前门没有上锁:从窗户进入室内后,警察打开了前门让同伴入内。我在门上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厨房不大,收拾得很干净。桌上躺着本《戴尔》解谜杂志,紧挨装盐和胡椒粉的调味瓶。水槽边放着另外一本。洗碗机里有八只干净的梅森瓶[iii]——都盖了盖子——和一根火鸡涂油管[iv]。没别的。垃圾桶里没有垃圾。冰箱的冷藏室里除了一盒烘焙苏打别无它物。冷冻室里有满满三盘冰块。

我在橱柜里找到几只玻璃杯和盘子,但没有发现食物。

抽屉里装着银器,几条餐巾,以及一整盒“瑞典鱼”牌樱桃味咀嚼糖。

我离开厨房来到书房,在死去的爱德华·怀特的书桌前坐了下来,开始一点点地挖掘。一张银行存折显示帐户内共有188679.42美元——不过上个月已被全部取出。

接着我找到一本收据簿,各类收据的时间跨度长达十年。看起来上月死者进行了一次欧洲之旅,在伦敦、巴黎、罗马和柏林有过停留。从大把的账单看去的都是高级餐馆。最近的支出包括在当地一家五金商店消费的几百美元,“95楼”一顿超过六百美元的两人晚餐,在芝加哥四季酒店为期一周的住宿,一部数码摄像机,一台昂贵的立体声音响,再就是覆盖整间房的地毯:刚被怀特先生弄脏的哔叽毯是上个月才铺的。

此外我找到几张购物单,上面的字迹似乎与遗言上的吻合。
书桌旁的矮柜上有一本芝加哥电话簿,翻开的那一页上赫然写着匪警。

书房的另一只柜子里有些棋类游戏(“大富翁”,象棋,“妙探寻凶”[v],双陆棋)和拼图,包括一只旧的魔方。八几年我小的时候也玩过这个,我记得自己的解决办法是把各面的贴纸全给撕了下来。这一只也被破解了,不过贴纸都完好无损。

我离开书房进到地下室。地下室很小,只装修了一半。地面是光秃秃的水泥,头顶的一根横梁上装了盏日光灯用以照明。角落里有只洗涤槽,紧邻一台洗衣烘干一体机。它的另一边是张干净整洁的工作台。抽屉里装着些日常的修理工具:扳手,榔头,螺丝刀,锯,凿子。工作台上放着把几乎全新的电动往复锯。

房间的一角有只壁橱。我在里面发现了一张旧的排球网,一大卷地毯衬垫,一套槌球用具,一些装饰门边的剩料和半筒蓝漆。此外,一条简易搁架上挂着三只羽毛球拍,一把特大号超级吸水者水枪以及一张塑料休闲椅。

我把地下室翻了个遍。确定没有任何遗漏后我回到客厅与赫伯会和。

“有发现吗?”赫伯问。

我描述了我的搜查,最后提到“瑞典鱼”。

“就那点吃的?”赫伯问。

“看样子是。”

“我们会拿它当证据吗?”

“很难说。干嘛?”

“我喜欢吃‘瑞典鱼’”。

“如果我把巧克力糖浆倒在尸体上,你是不是也吃?”

“你找到了巧克力糖浆?”

我换了个话题。“看出遗言有什么问题了?”

赫伯微微一笑。“对。真是有趣,字条两边、后面的东西上全是血,而它却洁白无瑕。”

“有其它发现吗?”

“我搜了楼上的卧室,全是必需品:衣服,鞋子,床单。浴室里就是些平常的东西:毛巾,洗漱用具,大量的解谜杂志。有一只书架——这次是非小说类的。柜子里有些处方药。”本尼迪克特看了看记录本。“大扶康,阿巴瑞克,泰素帝和多西他赛。”
“抗癌药,”菲尔·布拉斯基说。他抬起怀特的右臂。“这解释了他血管里的这根塑料导管和脖子上的皮疹。死者曾长期接受化疗。”

一幅图画开始在我的脑中成形,但我还缺少一些碎片。

“赫伯,你有没有找到什么宗教附属品?像《圣经》,十字架,祈祷书之类的?”

“没有。楼上是有些书,不过主要是哲学和益智游戏。事实上,那儿有一架子的书是关于‘自由思想’的。”

“相对于要花钱的思想?”[vi]

“无神论者会用那个词。”

事情越来越怪了。

“我找到新买的立体声音响和数码摄像机的收据。它们在楼上吗?”我问。

“音响在卧室里,那扇大凸窗旁边。摄像机我没看见。”

“字条再让我看一下。”

自杀信被装进了一只干净的证物袋中。我又读了两遍,不禁觉得好笑。“对一个‘自由思想者’来说宗教意味浓了点。”

“既然他得了癌症,也许他找到了上帝呢。”

“或者也许他找到了一个属于自己的死法。”

“具体地说是?”

“一个喜欢玄疑小说和智力游戏的人的死法。看看每句话的第一个字母。”

赫伯在心里默读,嘴唇蠕动。“G-E-T-A-C-L-U-E[vii]。有意思。你知道,我当警察是因为这职业不需要什么开放式思维。”

“我还以为你是为了买甜甜圈不用给钱。”

“嘘。等等……我有了一个假设。”

“我去通知媒体。”

菲尔·布拉斯基对我俩很是不屑。“你们这行规定了最低酒精摄入量吗?”

赫伯不予理会。“怀特显然得到了帮助,因为字条是后来被人放上去的。但这个帮助是属于协助自杀还是蓄意谋杀?”

“对我们来说没有分别——处理起来都一样。”

“这倒是。好,如果这是场已经埋好了线索等待我们去破解的游戏,那么这些线索是把我们引向事情的真相,还是怀特或是凶手刻意设置的假象?”

“游戏”这个词让我想起了书房的那只柜子。我回到书房找出了帕克兄弟的经典棋类游戏,“妙探寻凶”[viii]。盒子里装的不是卡片,棋子和棋盘,而是一本解谜杂志。

“我去车里拿我的挤鹿奶人帽。”赫伯说。

“是猎鹿人帽。顺便通知非正规军。[ix]

我拿出杂志翻了翻,发现所有的谜都被解开了。除此之外没什么特别的。我又放慢速度看了一遍,注意到页码20被圈了起来。

“赫伯,把你能找到的解谜杂志统统拿到这里来。我们五分钟后见。”

我在一楼迅速搜了一遍,找到八本杂志。每本杂志都被圈了一个不同的页码。几分钟后赫伯摇摇摆摆地走下楼来。

“我找到了十二本。”

“都有页码被圈起来了?”

“没错。”

我们来到餐厅,把杂志摊在了餐桌上。赫伯负责记录被圈的页码。

“让我们试试时间顺序,”我说。“最早的一期是去年二月。就由那个页码开始记。”

我看着赫写下7,19,22,14,26,13,4,19,12,16,13,22,4,7,12,12,14,6,24和19。

赫伯摸摸他的胡子。“没有一个数字大于二十六。可能是字母密码。”他低声背着字母表,在第七个字母上停了下来。“第七个是G。”

“对,可是十九是S,二十二是V。什么单词开头是GSV?”

“没准是逆时顺序。最近的那期先来。”

我的脑子快速转动起来。“那就是SXF。没多少单词由这个开始。”

“你饿吗?我饿了。”

“解决了这个我们再吃饭。”

“会不会是逆字母表密码?Z代表一,Y代表二,以此类推。”

我没法在脑中进行验证,只好先写下字母表,然后将字母和数字一一对应。我开始破译。

“你说对了,赫伯。讯息是T-H-E-M-A-N-W-H-O-K-N-E-W-T-O-O-M-U-C-H。‘知道太多的人’。”

“那是希区柯克的电影。没准他这儿有这部片子。”

我们搜索了一番,没有找到一盘录像带或是DVD。我的手在乳胶手套里憋得难受。我摘下手套把它们塞回口袋。透气的感觉真好。

“那电影是根据什么书改编的吗?”赫伯问。“这家伙的书可不少。”

“有可能。让我问问专家。”我掏出手机联系我所认识的最聪明的玄疑专家:我妈。

“杰奎琳!你能打来真是太好了。我是该起床了。”

一阵恐惧袭上我的心头。“妈,都快中午了。你没事吧?”

“亲爱的,我很好。”

“可你一个人在床上躺了一天……”

“我说我一个人了?”电话里传来一声拍打声,我听见母亲说,“正经点,是我女儿。”

我感到很不自在,但还是强装镇静。

“妈,你还记得那部希区柯克的老电影《知道太多的人》吗?”

“莱斯利·班克斯德老版本还是吉米·史都华的重拍版?”

“都行。电影是根据什么书改编的吗?”

“据我所知不是。如果你需要,我可以查一下。两个版本我都有。”

“真的吗?这很重要。”

赫伯用胳膊肘捅捅我。“我能吃‘瑞典鱼’糖吗?”

我点点头,赫伯于是摇摇摆摆地走开了。

“杰奎琳?莱斯利·班克斯那版的盒子后面列了编剧的名字,但没提到根据小说改编。吉米·史都华的版本……也一样。”

见鬼。

“你能告诉我编剧的名字吗?”

“两个人,查尔斯·班尼特和D·B·温德汉姆-刘易斯。为什么这很重要?”

“和案子有关。以后我再告诉你。我还指望《知道太多的人》是本书呢。”

“它是本书。G·K·切斯特顿的,写于二十年代早期。但那和电影没有关系。”

“切斯特顿?谢谢你,妈。”

“切斯特顿是个很棒的作家。他写了不少的密室疑案。现如今没多少人写这个了。”

“我今晚打给你。你要乖乖的。”

“我肯定做不到。”

我收起手机,来到血迹斑斑的书架前。切斯特顿的这本书并不难找。我重新戴上手套,把它拿了起来。在第六十二页和六十三页间夹了张薄薄的塑料闪存卡,在数码相机中用来代替胶卷的最新科技。同样适用于数码摄像机……

我在厨房找到赫伯。他满嘴都是红色的咀嚼糖。我举起我的战利品。

“我找到一张视频卡。”

他咕哝了一句,可能是“真的?”,但他上下粘连的牙齿令我不能确定。

“你新买的手提电脑在车里吗?”

他嚼着糖点点头。

“你有读卡器吗?”

他仍旧点点头,一边把糖盒塞进裤袋,然后从后门里挤了出去。

两分钟后赫伯的手提电脑启动完毕。我把闪存卡推进读卡槽,相关程序随即打开文档开始读取内容。

在赫伯的电脑屏幕上,一个活灵活现的爱德华·怀特冲着我们微笑。

“你好,”死者说。“祝贺你能走到这一步。鉴于我一辈子都喜欢解谜,因此我认为用一个谜局来结束我的生命再合适不过了。尽管我对你的脑力表示赞赏,但我很遗憾地告诉你这段录像不会为你破解这件看似不可能的事提供任何线索。我要说的是我这么做完全是出于自愿。我的肿瘤医生只给了我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而那一个月恐怕不会好过。我选择让事情提前结束。”

“暂停一下,”我说。

赫伯摁下一个按钮。“怎么了?”

“往回退几格,用慢镜头。”

赫伯照我说的做了。我指着屏幕:“看见那个没有?摄像机动了。有人拿着它。”

赫伯点点头。“协助自杀。你说他是不是故意移动镜头,让我们知道他有帮手。”

“接着放。”

赫伯敲击了一下按钮,怀特又开始讲述。

“毫无疑问,此刻你已经知道有人帮我。”

我和本尼迪克特交换了一个眼神。

“当然了,”怀特继续到,“我不想把我的帮手推入法律的险境。这位朋友无私地帮助我达成最后的愿望,我不希望这个特别的人因为完全是我的主意,我的意愿,我的决定和我的过错而遭到逮捕。但我对法律多少有些了解,我知道这个人很难可能成为芝加哥最出色的警察的目标。为此我们采取了措施以确保这个人永远不被找到。这些措施早已在实践当中。”

赫伯停下录像对我说:“我觉得到这里就可以了。他说是自杀,我相信他,让我们把案子结了去弄点吃的。”

我叉起双臂。“开玩笑。门窗都锁上了尸体是怎么进来的?他是怎么在自己家的客厅里坠落身亡的?帮手是谁?你不想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吗?”

“不是很想。我不喜欢谜团。”

“你被解雇了。”

赫伯并不在意。我一星期要解雇他好几回。他让播放继续。

“然而,”怀特又说,“凡是好的谜团都会有一个完美的终结。我死了,我的帮手走了,你怎么才能知道自己的推测是正确的呢?有一个方法。如果你是个机敏的人,并且找到了所有的线索,那么你的推测就会得到证实。祝你好运。别灰心……毕竟,我希望你能从中得到乐趣。”

本尼迪克特对此嗤之以鼻。录像结束了,我闭上眼睛陷入沉思。

“赫伯——楼上的音响。开着还是关着?”

“关着。”

“没通电源还是待机?”

“我去看一下。”

本尼迪克特走出厨房,我则回到地下室。我从工作台的抽屉里找出一把羊角锤,带着它来到后门。和上次一样,门在打开时会蹭到油毡地板。地面依旧光亮,包括被门擦到的地方。

没有刮痕——我认为这是条值得推敲的线索。

由于门是旧的,而门框周围的装饰门边却是新的,所以我决定取下一段门边看看。然而整整三十秒后我还是没能找到一枚可以拔的钉子,因为门边不是用钉子固定上去的。

有意思。

我用锤子的羊角端撬下一块门边。在此过程中,我解开了密室的秘密。

楼上传出的三声枪响击碎了我的自满。我拔出肩套里的点38手枪,和佩雷兹一起冲上楼梯。

“赫伯!”

又是三声枪响,声音大得惊人。枪声出自走廊尽头的那个房间。我在门口弓身举起手枪。

“杰克!一切正常!”赫伯站在音响边,一手拿着张CD,一手抓着胸口。“见鬼,你差点把我吓出心脏病来。”

我很快就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然而亨利·佩雷兹警官却不具备这种超常的推理能力。

“枪在哪里?”他嘶哑地问道,手脚呈标准的韦佛式射姿。“谁开的枪?”

“放松点,警官。”我把一只手搭在他的肘上,轻轻拉下他的手臂。“根本就没有枪。”

佩雷兹皱起脸。“没有枪?那听起来就像是……”

赫伯接过他的话:“你到达现场时听到的枪声。我知道。这儿没问题。”

赫伯举起CD。

“这是盘枪声的录音,”我告诉佩雷兹。“它被用来引诱你进入房子。不小的诱惑。要不然你根本不会进来——报警电话说有臭味,可尸体是新鲜的,没有气味。”

佩雷兹似乎不愿意收起他的武器。我不再理会他,伸手拿过CD。它是盘“麦克塞尔”可录CD-R。正面用黑色的马克笔写着数字209。我把光盘举到亮处查找指纹。它显得很干净。

“没准这就是咱们亲爱的故人爱德华·怀特在录像中提到的那些线索中的一条。”赫伯说。“你准备吃午饭了吗?”

“我知道门是如何从里面锁上的了,”我说。

我们来到楼下;我撬下另一块门边,向赫伯展示我的研究成果。

“聪明。你是怎么想到的,杰克?”

“门边是粘上去而不是钉上去的。我自然想要知道为什么以及它在掩盖什么。”

“了不起,强人。你是不是同样注意到了数字?”

“什么数字?”

“门边反面的这个,用黑色马克笔写的。”赫伯指着数字847。

“怀特在录像里说什么来着?有关机敏的人?什么牌子的黑色马克笔最流行?”

“机敏者[x]。”赫伯咕哝着他的不满。“怀特死了算他走运。要是他还活着,就他这样挖了坑让我们跳的,看我不好好收拾他。”

“你的意思是你宁愿侦办一起家庭暴力?”

“我的意思是我想得头疼。我需要看上几个小时的黄金档让自己愚钝下来。今晚有那个真人秀吗?就是七个选手为了嫁一个其实是门卫的百万富翁在一座热带岛上活吃昆虫的那个?每次一看那个节目我的智商就会下降十分。”

我盯着黑色的马克笔字迹看了一会儿。“八四七是一个区域码。二零九可能是个交换码。”

“差不多是个电话号码了。说不定剩下的四位在另一条线索里。”

我们重新找到“妙探寻凶”,然而盒里盒外什么都没写。接下来的十分钟则被浪费在了翻阅那堆解谜杂志上。

“Ok,到目前为止我们知道了些什么?”我边想边说。“我们知道了把我们引到现场的枪声是怎么回事,我们知道了密室那部分是怎么回事。但我们还是不知道他是怎么在客厅里摔死的。”

“他一定是在别的地方跳的楼,然后他的同伙把尸体搬到这里并且伪造了现场。”

我揉揉眼,眼影跑到了手套上。“伪造得真是太好了。法医说血滴痕迹显示他是在房间里摔死的。况且他的脸上还嵌有地毯纤维。”

“也许,”赫伯的两眼放光,“他在别的地方跳到了地毯上,然后地毯和尸体一起被放进了房间。”

“整间客厅都铺了地毯,赫伯。”

“没准那个帮手先割下一块,事后再把它放回去。”

我们回到客厅,用保鲜膜裹住鞋子和裤子,花了半个小时的时间在潮湿的地毯上爬来爬去寻找切割后留下的缝隙。此路不通。

“见鬼。”赫伯扯下些血糊糊的塑料膜。“我还以为他就是这么做的。”

我耸耸肩。我的脖子因为长时间的四肢着地而发酸,我的裤子不知怎么地就沾上了血迹。“说不定尸体上的纤维不是这条地毯的。”

赫伯叹了口气。“说不定这些喷了一屋子的血也不是他的。但你我都很清楚它们不会有问题。这家伙是那么的仔细……”

“等等!你说‘喷’。”

“这个词用得非常恰当。”

“我想我知道客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了。到厨房来。”

我打开洗碗机让赫伯看梅森瓶和火鸡涂油管。赫伯半信半疑。

“涂油管不行。喷力不够。”

“要是有一把气泵水枪呢?能装一加仑水、喷距达二十尺的那种?”

我领着赫伯来到地下室,从壁橱里拿出之前见过的那把水枪。枪柄上用黑色的马克笔写着“查理”。

“Ok,我们现在有了两个三位数字和一个名字。那又如何?我们还是不知道纤维是怎么到死者身上去的。”

赫伯摸着下巴思想了想,或是假装想了想。

“是那个帮手在人死后手工放上去的?”

“要是那样菲尔肯定会有所察觉。我想怀特真的是跳到地毯上死的。”

“我知道了,”赫伯说。他解释给我听。

“太棒了,赫伯!可是你不可能用马克笔在这儿没有的东西上写字。我们还掌握了什么?”

“不知道。我这一个月的脑力全耗在那个解释上了。”

“我们还有一条明显的线索,‘瑞典鱼’糖。”

赫伯从口袋里抽出糖盒。包装和内含物看起来都很正常。太正常了以至于赫伯又吃了一把。

我努力回忆着,试图找出我们的疏漏。到目前为止,所有的线索都相互关联,除了这该死的糖。
“我要上楼了,”赫伯说。“叫只匹萨怎么样?”

“你在开玩笑。”

“我是认真的。我必须吃点什么。我们可能会在这里呆一辈子。”

“赫伯,你不能让人把匹萨送到一个犯罪现场。”

“那中国菜呢?星期四以后我就没吃过木须肉。你要点什么吗?”

“不要。”

“你确定?”

“我确定。”

“到时候别吃我的。”

“给我来一小份牛肉炒豆荚。”

“听起来不错。来份大的我俩分着吃怎么样?”

“那木须肉怎么办?”

赫伯拍拍他的大肚子。“那个我也要。你以为我这身肉是看食物看出来的?”他转身朝楼梯走去。“怀特的电话本在哪儿?”

“在他的书桌上。”灵光突现。“赫伯!那可能是另一条线索!”

“中国菜?”

“电话本!它是翻开的。”

我从我的胖搭档身边挤了过去,跑上楼梯。电话本仍在原处,左边的那面记满了匪警。我仔细检查了每一个电话号码,没有发现黑色马克笔的痕迹。另一面也一样,没什么异常。只是前一条记录在右边那面的最上方留下了一个渗迹。记录的内容是查理的电话及号码847-209-7219。

当我注意到电话本中按照字母顺序排在匪警前的类别时,我不禁像个白痴似地笑了。我拿出手机拨通了先前的那个号码。四下铃声和一下咔嗒声后,一个男人接起了电话。

“我是查理。”

“我是芝加哥警察局的杰克·丹尼尔斯警尉。”

“够快的。爱德华应该会感到满意。”

“你帮忙杀了他?”

“不。他是自杀。别的事都是我帮着做的,但人不是我杀的。况且我有证据。他跳下来摔死的录像。”

“从你的吊车上跳下来。或者是平台。你们用了哪个?”

“一个离地一百英尺的平台。他下来得很快——还不到四秒。他宁愿这样也不想忍受癌症的痛苦。”

赫伯凑了过来,把耳朵贴在电话旁。

“怀特是怎么找到你的?”我问查理。

“需求广告。他看见我要转让生意。我猜他受到了启发。他的计划挺妙的,不是吗?他买下了我的生意,又出钱让我协助布置现场。不错的人。我很喜欢他。”

“我想你知道我们必须拘捕你。”

“我知道。这就是为什么我的办公室电话被转到了我的手机上。我正在出国的路上。爱德华给的钱足够让我躲上一阵的了。”

“十一万八千八百美元。”我想起了那张空头存折上的数目。

“不,没那么多。最后一个月爱德华过得很奢侈。花了不少钱。这也是应该的——如果你没法享受,那存了一辈子的钱有什么用?”

“没什么用,”赫伯说。

我示意他保持安静。

“警尉,我是否可以认为你已经把一切都搞清楚了?找到所有的线索了?如果你确实什么都知道了,我被要求给你一个奖励。爱德华有几个问题。你准备好了吗?”

我应承了下来,不知道还能怎么回答。

“Ok,第一个问题:门是怎样从里面锁上的?”

“你们把已经锁好的门连同门框整个儿卸了下来。爱德华,或是你,用往复锯沿着边缘割下了门框。然后你们中的一个在门框内侧粘上新的门边。这样当门被放回去后,内侧的切痕就为门边所掩。接着你们从外侧用钉子将门框固定,并贴上门边遮挡外侧的割痕。”

“是什么提醒了你?”

“门垫上的锯屑,五金店的收据,地下室里的新电锯和壁橱里的门边剩料。再有,门不能完全打开。”

“所有的线索都是爱德华故意留下的,除了最后那个。门太重了,我没法严丝合缝地把它装回去。第二个问题:爱德华是怎样制造出在客厅里坠落致死的假象的?”

“几个星期以来,他一直通过手臂上的导管抽取自己的血液并将其装入梅森瓶存在冰箱里。他用涂油管在超级吸水者水枪里灌满血,然后拿着水枪在客厅里喷射。我想他读的那些悬疑小说足以告诉他该如何模仿血痕。他甚至伪造出了人撞击地面后反弹的痕迹。”

“说得好。那么地毯纤维是怎么到身体上去的?”

“他拜访了位于帕拉丁的查理蹦极场,在那儿以一个燕式俯冲跳到了一堆地毯余料上。地下室里只有地毯衬垫,没有剩料,而通常铺地毯的人会把用剩的材料交还顾客。一条无心的线索。”

“很好。第三个问题:枪声是从哪里来的?”

“楼上的音响。那也是新买的。音响面朝窗户,所以你一定是在街上用遥控器点击的播放键。”
“没错。遥控器在我用来报警的那个公用电话旁的垃圾桶里,如果有人想把它要回去的话。你还有其它有趣的发现吗?”

我解释了遗言,“妙探寻凶”和解谜杂志。

“那‘瑞典鱼’糖呢?”他问。

“我们不知道它的用意。”

“可以告诉你那是爱德华最得意的线索,不过我肯定你迟早会明白的。不管怎么样,有个惊喜在约翰·迪克森·卡尔的《三口棺材》里等着你。不用再打给我了——一挂上电话我就把手机扔掉。再见了,警尉。”

他挂断电话。

我们毫不费力地找到了卡尔的书。书里夹着一张折起来的银行支票和另一张闪存卡。我们把存储卡插入赫伯的电脑。

爱德华·怀特正站在一块巨大的蹦极台上;他冲镜头笑了笑,又挤了下眼,说:“祝贺你找出真相。为了百分之百地证明我的举动完全是出于自己的意愿,没有受到任何的怂恿或威胁,我给你这个证据。”

他纵身一跳。镜头跟随他落到了一堆哔叽地毯的剩料上。看到他的身体反弹,我不忍地皱了皱眉。

“就这样?”赫伯失望地问。“我们忙了一下午,还饿着肚子,就为了一起平常、老套的自杀?”

“我不认为这一起平常或者老套。况且,我们的付出换来了一张给殉职警员基金会的两万美元支票。”

“我可是宁肯在执勤时被打死也不想再经历这种事了。他没告诉你‘瑞典鱼’是什么意思?”

“没有。它根本像是多余的。几乎就像……”我开始大笑。

“笑什么?”

“你不明白吗?怀特放了一盒糖做的小红鱼,料到它会令我们感到迷惑。那东西的目的就是为了混淆视听。”

“我还是不明白。”

“你应该多读点悬疑小说,赫伯。”

“这么说你不打算告诉我?”

“你会明白的。现在让我们去吃点中国菜吧。”我洋洋自得地一笑。“最好去个有鲱鱼[xi]味的地方。”

[i] 全名罗德曼·爱德华·瑟林(1924-1975),美国电视编剧,以科幻电视剧《阴阳魔界》(The Twilight Zone)闻名。
[ii] 滚石乐队主唱。
[iii] 一种有金属螺盖的玻璃瓶。
[iv] 一端带橡皮泵的玻璃吸管,国外烧烤肉食时用以浇抹油脂。
[v] 英文原名“Clue”,即“线索”。
[vi] 上句“自由思想”中的“自由”——“free”一词在英语中还表示“免费的”,“我”的回答针对的是这层意思。
[vii] 遗言的原文为:God doesn’t understand. Eternal peace I desire. The only way out is death. Answers come to those who seek. Can’t get through another day. Let me rest. Until we meet in heaven. Edward. 每句话的首字母连起来组成:Get a clue,意为:去找线索。
[viii] 见注解4。
[ix] 猎鹿人帽(deerstalker)是一种带前后帽舌及护耳的猎帽,其最著名的佩戴者莫过于柯南·道尔笔下的福尔摩斯——这位大侦探手持烟斗,头戴猎鹿帽的形象可谓深入人心。赫伯借猎鹿帽暗示案情扑朔迷离,需要他们像福尔摩斯那样进行推理,但他误说成了挤鹿奶人(deermilker)帽。而“deerstalker”的原意是猎鹿人,这就与盗猎和负责打击盗猎的非正规军有关,因此“我”开玩笑说“通知非正规军”。
[x] Sharpie,美国三福(Sanford)公司生产的马克笔品牌。
[xi] Red herring——熏鲱鱼(字面意:红鲱鱼)——在英语中指障眼法或用于转移注意力的事物。

2009年2月1日星期日

约翰·迪克森·卡尔:《银帘》

约翰·迪克森·卡尔(John Dickson Carr,1906-1977)是“侦探小说黄金时期”的代表作家之一,举世闻名的“密室疑案”大师,以曲折离奇的看似不可能的犯罪见长。《银帘》(The Silver Curtain,1939)是其众多短篇故事中的一则,最早见于曾连载福尔摩斯系列的《史传德》(Strand)杂志。在《银帘》中,密室不再是普通意义上的房间,而是被扩展成了一段空荡荡的死巷;一个走在其中的人突然被一把不知从何而来的刀刺中后颈死亡。不见凶手,只见凶器。不可思议?然而事情真的发生了。(全文由笔者译自由Mike Ashley编辑的《The Mammoth Book of Perfect Crimes and Impossible Crimes》(Carroll & Graf,2000)。)


荷官的手腕转动起来灵活自如,看上去就像没长骨头。它在绿昵桌面上如蛇般扭动着,没有犹豫,没有迟疑,没有停顿。荷官用活像一根大号黄油拍的钱耙将牌拨到一起,弹了弹,又在两手间拉了拉,然后顺着桌上的凹槽把它们均匀地推成一列。

在「拉班德莱特海滩赌场」里没人高声说话。场内虽然气氛随意却鲜有笑声。长长的红窗帘和厚实的红地毯将十来张赌桌封闭于一种专注之中。而在这种专注之外的六号赌桌上,荷官正单调地沉吟着:

“六千。庄家?六千。庄家?庄家?”

“庄家,”桌对面那个年轻的英国人说。灰白相间的牌顺溜地从发牌盒里滑了出来。年轻人又输了。

荷官没有空闲去留意其它的事。对身边那些蜂拥而至的旺季游客他视而不见。他的脑中有一台运算机,他听见它发出的哐啷声,他注视着上面的数据变换;它占据了他所有的时间。然而荷官的感觉已被磨练得如此之敏锐以至于他照样能够说出在座的各个玩家手里还剩下多少钱,误差不超过一百法郎。对面的年轻人快没钱了。

(还是小心为妙。说不定会有麻烦。)

荷官随意地扫了一眼他的赌桌。玩家共五位,和预计的一样,都是英国人。在场的包括一个金发女子以及那位和她一起的长者——明显是她的父亲——秃头,看上去病怏怏的,喜欢在手的遮挡后窃窃私语;一个身材壮硕、军人模样的男人,被人叫作马奇上校;一个年轻的胖子,头发油亮,肤色黝黑,长了两道扭曲的眉毛(代表可疑的英国人?);好运的持续让胖子的自满逐渐膨胀,也让他肘边的钱包塞满了千元大钞。还有就是那个损失惨重的年轻人。

年轻人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他的心情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围绕在他身边的气氛尴尬得几乎无以复加,金发小姐忍不住打破了沉默。

“要走了吗,温顿先生?”她问。

“呃,是的,”温顿先生回答。他似乎很感激能有这么个小小的帮助来化解他的难堪。他将它一把抓住——他冲她微微一笑。“没什么运气。是时候去喝一杯顺便为下一局祈祷了。”

(听着,杰瑞·温顿心想,为什么要站在这里解释?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会脱身的,就算那意味着一点儿讨厌的麻烦。他们都知道你没钱了。别再站着傻笑了,离开这儿。他直视着金发女孩的双眼,真希望她当初没有愚蠢地多管闲事。)

“去喝一杯,”他重复道。

他大步从桌边踱开,想象着其他人在背后笑他。那个油头年轻人就曾抬起一张大饼脸不屑地看了看他,那样子直叫他心头冒火。

让拉班德莱特还有百家乐还有其他的一切都见鬼去吧。

“这个年轻人,”荷官暗想,“可不会让他的饭店省心。庄家?六千。庄家?”
在赌厅旁的酒吧里杰瑞·温顿爬上其中的一张高凳,要了一杯雅文邑,把仅剩的一张百元钞票推过吧台。他的脑中全是一行用法国纤长弯曲的字体写就的数字。住店一周的花销将是——多少?四千,五千,六千法郎?明天就要结帐了,而他手头只有一张到伦敦的回程机票。

吧台后的大镜子显示人群中出现了一道新的风景。这就是那个肥头大耳、衣着光鲜、满面油光的大赢家;就是现在他还在爱抚地摆弄着自己的钱包不舍得把它收起来。他在杰瑞身边坐了下来。他点了一杯矿泉水:瞧这些赌博高手多精明,多有心眼!他重新点燃叼在嘴角的半截雪茄。

然后他开了口。

“没钱了,”他随便地问道。

杰瑞·温顿愤怒地盯着他在镜中的倒影。

“我看不出,”他用精心挑选的冒犯话语说道,“这和我以外的任何人有什么关系。”

“哦,这有什么,”陌生人仍用那令人不快地随意口吻说道。他抽了几口雪茄;他喝了一点矿泉水。他补充道:“不过我想事情应该挺严重吧?呃?”

“如果,”杰瑞转身说道,“你对这件事真这么感兴趣:不,不严重。我家里有足够的钱。只是今天是星期五,而我要到星期一才能联系上银行。”尽管这都是事实,他却看见对方脸上怀疑的表情越来越明显。“现在是该死的有点不方便,因为我和我住的饭店不熟。但仅仅是不方便而已。如果你以为我会跑到花园里开枪自杀,停止这么以为。”

另一个遗憾而又怀疑地笑了笑,摇摇头。

“得了吧,你指望我相信吗?”

“我不在乎你相信什么。”

“你应该在乎,”他的同伴气定神闲地说。当杰瑞滑下凳子时他伸手拍拍杰瑞的手臂。“别急着走。你说你是个克里萨斯[1]男孩。好,你是个克里萨斯男孩。我不和你争。但是告诉我:你的神经怎么样?”

“我的什么?”

“你的神经。你的胆量,”他的同伴解释,面带冷笑。

杰瑞·温顿向矿泉水杯上那张平静、自信的脸望去。他的同伴两脚缠着吧凳腿,自信满满地撅着他那薄薄的上嘴唇,一双冷眼讥讽地注视着他。

“我想我应该问一下,”他继续道。“我叫达沃斯,费迪·达沃斯。每个人都认识我。”他朝人群一摆手。“你想赚一万法郎吗?”

“我非常想。但我不知道我是否想从你那儿赚这些钱。”

达沃斯不以为意。“没必要在我这儿抬出你的尊严。它打动不了我也帮助不了你。我再问一遍:你想赚一万法郎吗?那足够帮你还钱了,已经欠的或是将会欠的,不是吗?我觉得是。你想还是不想赚一万法郎?”

“是,我想,”杰瑞没好气地回答。

“那好。去看医生。”

“什么?”

“看医生,”达沃斯冷静地重复。“你需要神经纾解剂:镇定片。不,我不是在开玩笑。”他看看钟,指针停在十点五十五。“去这个地址——听清楚我说的,这样你就能从中得到一万法郎。大约一小时后去这个地址。不要提早,不要迟到。做好你该做的,说不定你得到的将不止一万。灯塔大街圣·让广场二号,差不多一小时以后。到时候我们就知道你的神经怎么样了。”


被称为“细带”的拉班德莱特是海峡边[2]的一条银色海滩。海滩上众多色彩独特的平顶房使它看上去像是一座迪士尼电影中的小镇。然而小镇本身并不是主要的。时髦至上的英国人聚居区就位于海滩后的大树之间。靠近「森林赌场」有三家大饭店,各家的帆布篷绚丽喜庆,仿哥特式的塔楼直冲云霄。空气中弥漫着芳香;敞篷马车在宽阔的街道上驶过,马蹄和马铃清脆作响。从顾客那儿攫取利润的艺术已是这样的完美我们发现自己就是在睡觉时也会把手伸进口袋。

睡觉是白天的事。一到晚上,除了赌场整个拉班德莱特都被封闭起来。这时岛上大灯塔射出的光束就会在街道上来回扫动,一亮一暗,每二十分钟交替一次。当杰瑞·温顿在树下大步向灯塔大道走去时,灯塔光开始在雨中变得模糊起来。

灯塔大街,圣·让广场。在哪里?而且为什么?

如果达沃斯是以其它方式接近的他,杰瑞对自己说,他根本不会理睬他所说的。可他感到了恼怒和好奇。况且,除非其中另有文章,一万法郎对他有用。其中可能另有文章。但谁在乎?

倒是下雨让他有些犹豫了。他听见雨落在树上的声音,起初是击打叶片的“啪哒”,随后增强为一种浑厚的“沙沙”,也就是在这时他看见了指向灯塔大街的路标。他既没戴帽子也没穿大衣。但此时的他早已决定把事情进行到底。

他面前是一条坐落有时髦别墅的街道,街上的煤气路灯闪烁着零星的光点。一条暗如地狱的街道。事情有点怪,还不止是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可不会为了什么光明正大的目的向你打听你神经的情况,完了还要提供给你一万法郎。这也是为什么更要……

他看见了达沃斯。

达沃斯并没有看见他。达沃斯在他前方,正沿着昏暗的街道小步快走着。灯塔的白色光束在头上闪过,照出一片银色的雨来;杰瑞可以看见对方油亮的头发和此刻所穿的浅褐色外套上的反光。杰瑞竖起晚礼服的衣领跟了上去。

又向前走了几码后达沃斯放慢了脚步。他看看四周并抬头张望。在他左边有一个院子的入口,进去应该就是圣·让广场了。但“广场”是个冠冕堂皇的叫法:这不过是段宽二十尺深四十尺的死巷。

死巷的两面均为高大的空白砖墙,右手边的第三面则由一栋高高的平顶房构成,房上的木板窗扉一律紧闭。然而整座房子还是透出住人的迹象。大门上的一只白色球形灯罩正发出黯淡的光亮,显示门边有一张铜质的医生铭牌。一座位于空荡死巷的带蓝色窗扉的幽静的房子——而达沃斯正朝它走去。

杰瑞一眼就看到了这些。他开始从死巷往外退。雨水劈头盖脸地浇在他的身上,微弱的白色球灯在模糊的视线中显得忽明忽暗。达沃斯几乎快到诊所门口了。他停了下来像是要想或者看什么;紧接着……

杰瑞·温顿后来发誓他的目光离开达沃斯不超过一秒。这是真的。事实上,杰瑞扭头瞟了一眼身后的灯塔大街并放心地看见远处有个警察的身影。促使他迅速回头的是从死巷里传出的一个声音,一个介乎咳嗽与尖叫之间,在雨中阴森颤动的声音,以及接下来身体倒在沥青地上的砰击声。

一分钟前达沃斯还是站着的,一分钟后他已经侧身躺在人行道上,双脚乱蹬。

灯塔的光束又一次在头顶掠过。几个大步冲到达沃斯身边的杰瑞在瞬时的灯光下看到了发生的一幕。达沃斯的手指仍然攥着,或者说试图攥住,杰瑞在赌场见过的那个鼓鼓的钱包。他的淡褐色外套此时已被雨水湿成了暗色。他的鞋跟在人行道上使劲摩擦,因为他被一把厚实的小刀刺穿后颈,锃亮的金属刀柄露在颈外四寸长。随即钱包从指间滑出摔进一滩积水,因为人死了。

* * *

杰瑞·温顿怔怔地看着,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下意识地俯身捡起积水里的钱包并甩了甩。听到有串沉重的脚步跑进死巷,他本能地后退几步,眼瞅着一个警察疾奔而来,身上的雨披飞扬。

“站那儿别动!”警察用法语喊道,其雨披下的模糊身形随即一个急刹车停下。他审视着地面,当分辨出人行道上的情况后像被击中了胃似的哼了一声。

杰瑞集中起注意力在所知的法语中搜寻着合适的词句。

“他的——他的钱包,”杰瑞说,一边把钱包递了出去。

“我看见了。”

“他死了。”

“很明显,”另一个喷着鼻子表示同意。“那好!把它给我。快点,快点,快点!他的钱包。”
警察打着响指伸出一只手。他加了一句:“别想耍花样!我知道该怎么对付你。”

“但我没有杀他。”

“现在可不好说。”

“上帝,你不会在想——?”

他戛然而止。问题就在于事情发生得太快了。杰瑞像被卷入了一个超级推销员的旋风战术,还没弄明白对方在说什么就已经买了一件大而无用的东西。

因为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奇迹。达沃斯就死在他的眼皮底下。达沃斯被从后面直接击中,厚实的小刀以一条略向上倾斜的直线进入他的颈部,似乎攻击来自于人行道的方向。但与此同时整个空如饼干盒的死巷里却只有达沃斯一人。

“我不负责想,”警察短促地说道。“我只负责做记录和向局长汇报。言归正传!”他一边警惕地盯着杰瑞,一边从雨中退到昏暗的门楣下掏出笔记本。“你最好说实话。你杀了这个男人并试图抢劫。我看见了。”

“不!”

“整个院子只有你和他两人。我看的清清楚楚。”

“这倒是真的。”

“好极了,他承认了!你没在院子里看见其他人?”

“没有。”

“这就对了。要是有凶手接近可能不被发现吗?”

就算看见对方冷淡的眼神变得越来越冷淡,杰瑞还是得承认这是不可能的。两面是空白的砖墙,第三面则是一栋,他可以发誓,门窗都未开丝毫的房子。在他转移视线的一秒之内没有凶手能够接近现场,刺死达沃斯,然后再躲回什么地方。没有地方可躲。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令他连个撒谎的机会都没有。他只能结巴道: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坚持到。“一分钟前他还好好的,接着就倒下了。我谁也没看见。”突然他的脑中闪过一道灵光。“等一下!那把刀——一定是被人扔过来的。”

门楣下的人毫不掩饰心中的轻蔑,嘲弄地看着他。“你说是被扔过来的?从哪儿扔的?”

“我不知道,”杰瑞承认。灵光熄灭了。他迷茫地看看空白的砖墙和那栋关得密不透刀的房子。
“想想,”他的同伴终于忍不住要让逻辑说话,“刀的位置。这位先生背对着你走在前面?”

“没错。”

“好;我们再看。”他指了指。“小刀以一条直线进入他的后颈。它来自于你的方向。它有可能越过你从院子入口被扔进来吗?”

“不,不可能。”

“不。这不用你告诉我,”他的同伴怒喝。“我不想再听你胡扯了。我对你客气全因为你是英国人;我们有规定要对英国人客气。但这事实在叫人无法忍受。你得跟我回市政厅。瞧他手里的皮夹。死者是不是主动把它给你还说:‘先生,请允许我向您献上我的皮夹?’”

“不。皮夹本来在他的手里。”

“你说皮夹本来在他自己手里?为什么”

“我不知道。”

杰瑞没有往下说,既是因为怕引出他在赌场输钱的事对自己不利,又是因为他们听到了门被打开时的晃动声。诊所的门开了,杰瑞在赌场见过的金发女子走了出来。

门边的铜质铭牌上写着:“爱德华·埃贝尔医生,”名字下是营业时间及一条警告,“讲英语。”伸长脖子站在女孩身后的是一个胡子浓密的中年男人,神情威严。他那闪着寒光的眼镜上有一条黑色的宽带,仿佛与他两端上翘的胡子形成了一圈电路。

然而杰瑞·温顿看的并不是埃贝尔医生。他看的是那个女孩。此时她身着一件轻便的毛皮大衣,并在头上裹了一条奶白色的围巾。在她手中有一只用白纸包着的小盒。她那柔滑、焦虑的脸庞和细长、淡蓝色的眼睛似乎映射出那个正从人行道上注视着她的死人的表情。她惊恐地倒退几步,不巧撞在了警察身上。一手抓着埃贝尔医生的手臂,她用另一只手猛地指向达沃斯,“就是他!”她喊道。


警察局长戈隆先生是个和蔼的人,一个身材溜圆、如猫般温和可亲的人。他的举止向来为人称道。犯罪——在拉班德莱特并不多见——令他不安。但他也是个能干的人。凌晨一点,他坐在位于市政厅的办公室里,一边检查着自己的手指甲,一边在一把呜吱作响的转椅里前后摇晃。转椅发出的声响让杰瑞·温顿越来越紧张。

已是第十次称自己名叫埃莉诺·霍德的女孩态度坚决。

“戈隆先生!”

“小姐您叫我?”局长彬彬有礼地问道,像是刚从睡梦中醒来。

埃莉诺·霍德转身朝杰瑞·温顿使了个无望的眼神。

“我只是想知道,”她用流利的法语追问道,“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埃贝尔医生和我。还有温顿先生,他又怎么了。”这次她微笑着冲杰瑞使了个支持的眼神,眼神中的关切令这位嫌犯倍感温暖。“可是单就——为什么?我们又不是什么目击者。我已经告诉过你我为什么会在埃贝尔医生那儿。”

“小姐的父亲,”戈隆先生咕哝。

“对。他身体不好,几天来一直在接受埃贝尔医生的治疗,今晚在赌场他又犯病了。这点温顿先生可以作证。

杰瑞点点头。同桌的那个老伙计,他暗想,看上去确实一副病态。

“十一点半的时候我带父亲回到我们住的布里特尼饭店,”女孩专注地继续说道。“我试着给埃贝尔医生打电话,可是没打通。因此我就去了他家。那儿离饭店很近。一路上我一直看见那个男人——那个你们叫达沃斯的人。我觉得他在跟踪我。他像是躲在一棵棵树后盯着我。这就是为什么当我看见他睁着眼躺在人行道上时我说‘就是他’。他的眼睛任凭雨淋眨都不眨。那景象很恐怖。我被吓着了。您说这能怪我吗?”

戈隆先生表示同情地支应了一声。

“大概十一点四十的时候我到了埃贝尔医生家。埃贝尔医生已经睡了,不过他同意和我一起去饭店。等他换好衣服后我们走了出来,不料在门口发现——你知道是什么。请相信我知道的就这么多。”

她的声音和仪态都极具表现力。她时而满是忧虑,时而满是恳切,法语短促的音节在她的口中富于变化。当她转动手腕时你仿佛能看见达沃斯躺在雨中,灯塔的光束在头顶扫过。她突然看着杰瑞用英语说道:

“他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我根本就不相信你杀了他。”

“谢谢你。可是为什么?”

“我不知道,”埃莉诺干脆地说。“你就是不可能。”

“说的对!”戈隆先生赞许地拍着办公桌喊道。

戈隆先生的转椅兴奋得咯吱直响。他的办公室里亮着很多灯,闻起来像是用杂酚油点的。他面前的办公桌上放着达沃斯湿透了的钱包和(令人不解地)埃莉诺·霍德手上那只装在圆筒纸包里的小圆盒。戈隆先生既不和杰瑞说话也不看他,对他完全不理不睬地就像他根本不在那儿。

“但是,”他随即又严肃起来。“请允许我再问一句,小姐。您说埃贝尔医生正在为令尊治病?”

“没错。”

戈隆先生指着桌上的小盒,“用药片?”

“啊,我的上帝!”埃贝尔医生叹道,一边懊丧地拍拍脑门。

有那么几分钟的时间杰瑞曾担心这位好大夫会中风发作。埃贝尔医生不仅搬出了自己在社区的显赫地位,还指出了医生可不是在半夜三更行善出诊时被人随便拖到警察局的;这会影响声誉。此刻他停下在房内僵硬的踱步,怒冲冲地走到局长面前直视着对方的眼睛。

“我要说两句,”他用低沉的嗓音冷冷地说道。

“请便。”

“就像这位小姐说的!我们为什么在这儿?为什么?我们又不是目击者。”他停了下来,拍拍大衣的肩膀像是要掸掉什么虫子。“这个年轻人所说的可能是真的,也可能不是。如果是真的,那么我不明白这个叫达沃斯的人为什么要给他我的地址。我不明白为什么达沃斯会在我家门口被刺死。我并不了解这个达沃斯,他只是我的一个病人。”

“啊!”局长说。“没准你也给他开了些药片?”

“埃贝尔医生坐了下来。

“你为什么总抓着药片的话题不放?”他拘谨地问道。“就因为这个年轻人——”他再次不满地看看杰瑞——“告诉你达沃斯今晚在赌场说了些有关‘药片’的醉话,这是不是你感兴趣的原因?”

“也许吧。”

“可笑,”埃贝尔医生说。“你是在质疑桌上的那些药片吗?它们是给霍德小姐的父亲的。它们只是普通的药片,含有对心脏有利的毛地黄素。你是不是觉得它们有毒?如果是,那为什么不检测一下?”

“好主意,”戈隆先生表示认同。

他拿起盒子,褪去外面的白纸。

盒子里装有几颗糖衣药丸。戈隆先生凝重地拿起一粒放入口中,先是尝了尝味,接着把它咬碎,最后像是给咽了下去。

“没有毒?”医生问。

“没有毒。”戈隆先生肯定。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他拿起话筒,面带笑意地听了一会儿,然后放下电话。“真是太好了!”他搓着双手,满脸笑容。“我的好友、英国警方的马奇上校进行了一些调查。他被派到这儿来是因为法国和英国当局都已经对拉班德莱特的某种活动忍无可忍了。没准你们今晚在赌场注意到他了,在座的各位?”

“我记得他,”杰瑞突然说道。“大块头,安静得像罪恶。”

“贴切的描述,”局长说。

“可是——”埃贝尔医生正准备说什么。

“我说‘在座的各位’,埃贝尔医生,”局长重复道。“能否让我问个小问题?非常感谢。当这位小姐于今晚十一点半往您家打电话时,您不在家。没准您在赌场?”

埃贝尔医生迷茫地看着他。

“有可能。可是——”

“没准您在那儿看见达沃斯先生了?”

“有可能。”埃贝尔医生依旧迷茫地看着他,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可是,戈隆先生,能不能麻烦你解释一下?你不是怀疑小姐或是我本人和这件事有关吧?你不会认为小姐或是我在谋杀发生时离开了房子吧?”

“我肯定您没有。”

“你不会认为小姐或是我本人走到一扇门或窗边向这个被诅咒了的达沃斯下手吧?”

“我肯定您没有,”局长和颜悦色地说。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可这样一来,您瞧,”戈隆先生强调地竖起一根手指反驳道,“我们就碰上了一个难题。我们陷入了荆棘丛中。因为那将意味着杀人的是温顿先生。而这,”他看着杰瑞补充道,“纯属无稽之谈。我们根本就不相信温顿先生和这件事有关;我的朋友马奇上校会告诉你们原因。”

杰瑞仰靠在了椅背上;他打量着局长的脸,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觉得自己活像只受气包。然而当一个警卫员打开办公室的门时他却十分庄重地冲局长回点了一下头。

“我们都说英语吧,”戈隆先生说着敏捷地站了起来。“这是我的朋友马奇上校。”

“晚上好,”上校说。他的雀斑大脸和戈隆先生的一样温和;他的双手握拳放在腿上。他先看看埃莉诺,然后是杰瑞,最后是埃贝尔医生。“抱歉给你造成了不便,霍德小姐。但我已经见了你的父亲,况且很快就没事了。至于你,温顿先生,我希望他们已经解除了你的痛苦?”
“痛苦?”

“告诉你不会把你送到魔鬼岛[3]之类的?我们有三个很好的理由相信你与此事无关。理由一。”

他伸手从晚礼服口袋里掏出一件物品展示给众人。这是一只黑色的皮夹,和戈隆先生桌上的那只一模一样。所不同的是先前的那只塞满了千元大钞,而这只仅装了几百法郎。

“我们在达沃斯的口袋里发现了这第二只皮夹,”马奇上校说。

他似乎在等待人们发表意见,然而谁也没有说话。

“那又怎么样?”最终杰瑞问道。

“噢,得了!两只皮夹!达沃斯为什么要带两只皮夹?一个人为什么要带两只皮夹?这是我的第一个理由。理由二。”

他以一个魔术师的姿态从大衣内袋里拿出那把刺死了达沃斯的刀。

这是件令人浮想联翩的东西。已被拭去血迹的凶器是一把厚实的小刀,刀身细长,带有轻巧的金属刀柄和横档。小刀随着马奇上校的转动在灯光下闪闪发光,这让杰瑞·温顿产生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几乎就想起了过去的一个场景;他几乎就,在短暂而又诱人的一瞬间,抓住了整件事的意义。

“现在轮到了我的第三个理由,”马奇上校说。“第三个理由是费迪·达沃斯。费迪是个饭店窃贼。对我们这些可怜的警察的来说太聪明了点。呃,戈隆?尽管我总是告诉他他不会看人。在夏季旅游的高峰期,他在布里特尼和瑭璜这样的饭店能有丰厚的收获。他专偷项链,尤其是珍珠项链。请记住这点。”

埃莉诺·霍德的脸上逐渐显出领悟的表情。她开口想要说话,但随即控制住了自己。

“他的问题是,”马奇上校继续到,“如何把赃物走私到英国以便在那儿的非法市场出售。他无法自己携带。在拉班德莱特这样的小地方,只要他靠近布洛涅[4]一步戈隆就会把他从里到外搜个遍。因此他需要同伙。我的意思是从每个旺季只身到这里来的一群群年轻人中选出的同伙。找个在赌桌上输高了的年轻傻瓜,说不定那人愿意向海关撒个无伤大雅的小谎赚个几千法郎呢。你明白我说的吗,温顿先生?”

“你的意思是我被选中——?”

“没错。”

“可是,上帝,怎么做?就是用枪指着我我也没办法把一条珍珠项链偷运出海关。”

“你可以,如果你需要服药,”马奇上校指出。“达沃斯就是这么跟你说的。项链首先会被拆开。每一颗珍珠会被涂上一层厚厚的糖衣,成为一颗似模似样的药丸。之后根据一位名医开具的处方它们会被倒进一只似模似样的瓶子或盒子里。在客流的高峰期,海关不可能对每个人进行细致的搜查。他们所寻找的是一个珍珠走私犯,而不是一个患有胃病的体面的年轻游客。”

埃莉诺·霍德带着顿悟的表情将目光投向戈隆先生桌上的药盒。

“所以你就是因为这个才尝我的药!”她对警察局长说,后者则抱歉地咕哝着。“还一直不让我走,还——”

“小姐,我向你保证!”戈隆先生说。“我们肯定这些药没有问题!”然而他接下来的补充多少有些破坏了他的殷勤。“首先它们就不够数。但由于你是在营业时间之外从埃贝尔医生那里取的药,因此我们必须要对你进行调查。他们的把戏很巧妙,唔?恐怕埃贝尔和达沃斯公司干这个已经有些日子了。”

众人扭头朝埃贝尔医生看去。

他笔直的坐着,下巴贴着脖子像是准备唱歌。他脸上的表情只能用惊恐的质疑来形容。就是他的嘴也因为这个而半开着,或者是因为什么未出口的嘲笑。

“另外我们不得不把大家都留在这儿,”戈隆先生接着说道,“直到我的人在埃贝尔医生的诊所里找到费雷夫人一周前失窃的珍珠项链。我再说一遍:他们的把戏很巧妙。要不是达沃斯不小心把它透露给了温顿先生,我们可能永远都看不透这一点。不过话又说回来,达沃斯正变得越来越自以为是。”他补充道:“这个,马奇上校认为,就是埃贝尔医生决定杀了他的原因。”

埃贝尔医生仍旧一言不发。

倒是杰瑞·温顿先开口了。“长官,我不喜欢这家伙。我相信你是对的。可是他怎么可能杀了达沃斯?他不可能杀了他!”

“你忘了,”马奇上校轻快地说道,好像房间内的情绪温度没有任何的上升,“你忘了那两只皮夹。达沃斯为什么要带两只皮夹?”

“为什么?”

“他没有,”马奇上校盯着埃贝尔说。

“我们的这位好大夫,不用说,是合作的策划者。他支撑着费迪光鲜的门面。费迪在赌场玩百家乐用的都是埃贝尔医生的钱。今晚当埃贝尔医生和费迪在赌场见面时,他非常明智地拿走了费迪皮夹里的大量现金,就是你在赌桌上看见的那些。当费迪半夜前往医生家时,他口袋里装的是自己的皮夹,里面只有几百法郎的佣金。”

“要知道,埃贝尔医生需要那大把的钞票来实施他的杀人计划。他知道费迪会在什么时候去他家。他知道温顿先生会紧跟在费迪身后。事实上温顿先生将走进一个圈套成为替罪羊。埃贝尔医生要做的就是把那叠千元钞票塞进一只像费迪·达沃斯那样的皮夹,再用它设置一个陷阱。”

“一个陷阱?”埃莉诺重复道。

“一个陷阱,”马奇上校说。

“你的出现,霍德小姐,”他接着说道,“给医生提供了一个意外的不在场证明。他把你留在楼下,自己上楼去‘换衣服。’就在达沃斯到达前几分钟,他偷偷上了房顶——一个平顶,和班德莱特大多数的房子一样。他站在围栏边俯视四十英尺下的死巷。他看见自己家亮着灯的门阶。他把那只皮夹扔过围栏,让它落在了自家门前的人行道上。”

“怎么样?”马奇上校继续到。“达沃斯会怎么做呢?你会怎么做,如果你走着走着发现面前躺着一只塞满了千元大钞的皮夹?”

杰瑞·温顿的眼前再次出现了那个昏暗的死巷。他听见大雨倾盆;他看见那东西闪着光下降,经过门灯,经过头顶的灯塔光束。他看见步履轻快的达沃斯突然停了下来像是要看什么东西——

“我想,”杰瑞说,“我会弯腰把皮夹捡起来。”

“对,”马奇上校说。“悲剧就是这么酿成的。当你弯腰时你的身体会和地面平行。对于任何一个在你上方四十英尺处手持一把身重柄轻的尖刀的人来说,你的大部分后颈会成为一个明显的目标。凶手只要把刀扔下来就行了:松开手指,让刀落下。其它的重力自会解决。”

“我的朋友,谋杀就发生在你的眼前,但你却看不见。你看不见是因为一道游移、发光的雨墙,好似一道银帘,垂挡在了门灯和灯塔光束之前。它遮住了一把细长的小刀的坠落。隐藏在银帘后的就是我们天才的朋友埃贝尔医生,如果他愿意开口的话——”

就是被带走时埃贝尔医生也不愿意开口。然而埃莉诺·霍德和杰瑞·温顿却一起穿过夏日的晨曦,在一个清朗的银色天空下漫步回住处。等他们到达饭店时,两人已经把共同的熟人全都给找了出来。

[1] 克里萨斯,公元前560/561年到约547年为小亚细亚古国吕底亚的国王。克里萨斯的名字在希腊和波斯文化中为富人的代名词;英语中有诸如“和克里萨斯一样富有”或“比克里萨斯更为富有”的表述。
[2] 指多佛尔海峡(法国称加来海峡)。
[3] 法属圭亚那“安全岛”三岛中位置最北、面积最小的岛屿。自1852年到1952年为法国的犯人流放地。
[4] 法国北部的港口城市,为英法两国间的轮渡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