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2月1日星期日

约翰·迪克森·卡尔:《银帘》

约翰·迪克森·卡尔(John Dickson Carr,1906-1977)是“侦探小说黄金时期”的代表作家之一,举世闻名的“密室疑案”大师,以曲折离奇的看似不可能的犯罪见长。《银帘》(The Silver Curtain,1939)是其众多短篇故事中的一则,最早见于曾连载福尔摩斯系列的《史传德》(Strand)杂志。在《银帘》中,密室不再是普通意义上的房间,而是被扩展成了一段空荡荡的死巷;一个走在其中的人突然被一把不知从何而来的刀刺中后颈死亡。不见凶手,只见凶器。不可思议?然而事情真的发生了。(全文由笔者译自由Mike Ashley编辑的《The Mammoth Book of Perfect Crimes and Impossible Crimes》(Carroll & Graf,2000)。)


荷官的手腕转动起来灵活自如,看上去就像没长骨头。它在绿昵桌面上如蛇般扭动着,没有犹豫,没有迟疑,没有停顿。荷官用活像一根大号黄油拍的钱耙将牌拨到一起,弹了弹,又在两手间拉了拉,然后顺着桌上的凹槽把它们均匀地推成一列。

在「拉班德莱特海滩赌场」里没人高声说话。场内虽然气氛随意却鲜有笑声。长长的红窗帘和厚实的红地毯将十来张赌桌封闭于一种专注之中。而在这种专注之外的六号赌桌上,荷官正单调地沉吟着:

“六千。庄家?六千。庄家?庄家?”

“庄家,”桌对面那个年轻的英国人说。灰白相间的牌顺溜地从发牌盒里滑了出来。年轻人又输了。

荷官没有空闲去留意其它的事。对身边那些蜂拥而至的旺季游客他视而不见。他的脑中有一台运算机,他听见它发出的哐啷声,他注视着上面的数据变换;它占据了他所有的时间。然而荷官的感觉已被磨练得如此之敏锐以至于他照样能够说出在座的各个玩家手里还剩下多少钱,误差不超过一百法郎。对面的年轻人快没钱了。

(还是小心为妙。说不定会有麻烦。)

荷官随意地扫了一眼他的赌桌。玩家共五位,和预计的一样,都是英国人。在场的包括一个金发女子以及那位和她一起的长者——明显是她的父亲——秃头,看上去病怏怏的,喜欢在手的遮挡后窃窃私语;一个身材壮硕、军人模样的男人,被人叫作马奇上校;一个年轻的胖子,头发油亮,肤色黝黑,长了两道扭曲的眉毛(代表可疑的英国人?);好运的持续让胖子的自满逐渐膨胀,也让他肘边的钱包塞满了千元大钞。还有就是那个损失惨重的年轻人。

年轻人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他的心情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围绕在他身边的气氛尴尬得几乎无以复加,金发小姐忍不住打破了沉默。

“要走了吗,温顿先生?”她问。

“呃,是的,”温顿先生回答。他似乎很感激能有这么个小小的帮助来化解他的难堪。他将它一把抓住——他冲她微微一笑。“没什么运气。是时候去喝一杯顺便为下一局祈祷了。”

(听着,杰瑞·温顿心想,为什么要站在这里解释?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会脱身的,就算那意味着一点儿讨厌的麻烦。他们都知道你没钱了。别再站着傻笑了,离开这儿。他直视着金发女孩的双眼,真希望她当初没有愚蠢地多管闲事。)

“去喝一杯,”他重复道。

他大步从桌边踱开,想象着其他人在背后笑他。那个油头年轻人就曾抬起一张大饼脸不屑地看了看他,那样子直叫他心头冒火。

让拉班德莱特还有百家乐还有其他的一切都见鬼去吧。

“这个年轻人,”荷官暗想,“可不会让他的饭店省心。庄家?六千。庄家?”
在赌厅旁的酒吧里杰瑞·温顿爬上其中的一张高凳,要了一杯雅文邑,把仅剩的一张百元钞票推过吧台。他的脑中全是一行用法国纤长弯曲的字体写就的数字。住店一周的花销将是——多少?四千,五千,六千法郎?明天就要结帐了,而他手头只有一张到伦敦的回程机票。

吧台后的大镜子显示人群中出现了一道新的风景。这就是那个肥头大耳、衣着光鲜、满面油光的大赢家;就是现在他还在爱抚地摆弄着自己的钱包不舍得把它收起来。他在杰瑞身边坐了下来。他点了一杯矿泉水:瞧这些赌博高手多精明,多有心眼!他重新点燃叼在嘴角的半截雪茄。

然后他开了口。

“没钱了,”他随便地问道。

杰瑞·温顿愤怒地盯着他在镜中的倒影。

“我看不出,”他用精心挑选的冒犯话语说道,“这和我以外的任何人有什么关系。”

“哦,这有什么,”陌生人仍用那令人不快地随意口吻说道。他抽了几口雪茄;他喝了一点矿泉水。他补充道:“不过我想事情应该挺严重吧?呃?”

“如果,”杰瑞转身说道,“你对这件事真这么感兴趣:不,不严重。我家里有足够的钱。只是今天是星期五,而我要到星期一才能联系上银行。”尽管这都是事实,他却看见对方脸上怀疑的表情越来越明显。“现在是该死的有点不方便,因为我和我住的饭店不熟。但仅仅是不方便而已。如果你以为我会跑到花园里开枪自杀,停止这么以为。”

另一个遗憾而又怀疑地笑了笑,摇摇头。

“得了吧,你指望我相信吗?”

“我不在乎你相信什么。”

“你应该在乎,”他的同伴气定神闲地说。当杰瑞滑下凳子时他伸手拍拍杰瑞的手臂。“别急着走。你说你是个克里萨斯[1]男孩。好,你是个克里萨斯男孩。我不和你争。但是告诉我:你的神经怎么样?”

“我的什么?”

“你的神经。你的胆量,”他的同伴解释,面带冷笑。

杰瑞·温顿向矿泉水杯上那张平静、自信的脸望去。他的同伴两脚缠着吧凳腿,自信满满地撅着他那薄薄的上嘴唇,一双冷眼讥讽地注视着他。

“我想我应该问一下,”他继续道。“我叫达沃斯,费迪·达沃斯。每个人都认识我。”他朝人群一摆手。“你想赚一万法郎吗?”

“我非常想。但我不知道我是否想从你那儿赚这些钱。”

达沃斯不以为意。“没必要在我这儿抬出你的尊严。它打动不了我也帮助不了你。我再问一遍:你想赚一万法郎吗?那足够帮你还钱了,已经欠的或是将会欠的,不是吗?我觉得是。你想还是不想赚一万法郎?”

“是,我想,”杰瑞没好气地回答。

“那好。去看医生。”

“什么?”

“看医生,”达沃斯冷静地重复。“你需要神经纾解剂:镇定片。不,我不是在开玩笑。”他看看钟,指针停在十点五十五。“去这个地址——听清楚我说的,这样你就能从中得到一万法郎。大约一小时后去这个地址。不要提早,不要迟到。做好你该做的,说不定你得到的将不止一万。灯塔大街圣·让广场二号,差不多一小时以后。到时候我们就知道你的神经怎么样了。”


被称为“细带”的拉班德莱特是海峡边[2]的一条银色海滩。海滩上众多色彩独特的平顶房使它看上去像是一座迪士尼电影中的小镇。然而小镇本身并不是主要的。时髦至上的英国人聚居区就位于海滩后的大树之间。靠近「森林赌场」有三家大饭店,各家的帆布篷绚丽喜庆,仿哥特式的塔楼直冲云霄。空气中弥漫着芳香;敞篷马车在宽阔的街道上驶过,马蹄和马铃清脆作响。从顾客那儿攫取利润的艺术已是这样的完美我们发现自己就是在睡觉时也会把手伸进口袋。

睡觉是白天的事。一到晚上,除了赌场整个拉班德莱特都被封闭起来。这时岛上大灯塔射出的光束就会在街道上来回扫动,一亮一暗,每二十分钟交替一次。当杰瑞·温顿在树下大步向灯塔大道走去时,灯塔光开始在雨中变得模糊起来。

灯塔大街,圣·让广场。在哪里?而且为什么?

如果达沃斯是以其它方式接近的他,杰瑞对自己说,他根本不会理睬他所说的。可他感到了恼怒和好奇。况且,除非其中另有文章,一万法郎对他有用。其中可能另有文章。但谁在乎?

倒是下雨让他有些犹豫了。他听见雨落在树上的声音,起初是击打叶片的“啪哒”,随后增强为一种浑厚的“沙沙”,也就是在这时他看见了指向灯塔大街的路标。他既没戴帽子也没穿大衣。但此时的他早已决定把事情进行到底。

他面前是一条坐落有时髦别墅的街道,街上的煤气路灯闪烁着零星的光点。一条暗如地狱的街道。事情有点怪,还不止是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可不会为了什么光明正大的目的向你打听你神经的情况,完了还要提供给你一万法郎。这也是为什么更要……

他看见了达沃斯。

达沃斯并没有看见他。达沃斯在他前方,正沿着昏暗的街道小步快走着。灯塔的白色光束在头上闪过,照出一片银色的雨来;杰瑞可以看见对方油亮的头发和此刻所穿的浅褐色外套上的反光。杰瑞竖起晚礼服的衣领跟了上去。

又向前走了几码后达沃斯放慢了脚步。他看看四周并抬头张望。在他左边有一个院子的入口,进去应该就是圣·让广场了。但“广场”是个冠冕堂皇的叫法:这不过是段宽二十尺深四十尺的死巷。

死巷的两面均为高大的空白砖墙,右手边的第三面则由一栋高高的平顶房构成,房上的木板窗扉一律紧闭。然而整座房子还是透出住人的迹象。大门上的一只白色球形灯罩正发出黯淡的光亮,显示门边有一张铜质的医生铭牌。一座位于空荡死巷的带蓝色窗扉的幽静的房子——而达沃斯正朝它走去。

杰瑞一眼就看到了这些。他开始从死巷往外退。雨水劈头盖脸地浇在他的身上,微弱的白色球灯在模糊的视线中显得忽明忽暗。达沃斯几乎快到诊所门口了。他停了下来像是要想或者看什么;紧接着……

杰瑞·温顿后来发誓他的目光离开达沃斯不超过一秒。这是真的。事实上,杰瑞扭头瞟了一眼身后的灯塔大街并放心地看见远处有个警察的身影。促使他迅速回头的是从死巷里传出的一个声音,一个介乎咳嗽与尖叫之间,在雨中阴森颤动的声音,以及接下来身体倒在沥青地上的砰击声。

一分钟前达沃斯还是站着的,一分钟后他已经侧身躺在人行道上,双脚乱蹬。

灯塔的光束又一次在头顶掠过。几个大步冲到达沃斯身边的杰瑞在瞬时的灯光下看到了发生的一幕。达沃斯的手指仍然攥着,或者说试图攥住,杰瑞在赌场见过的那个鼓鼓的钱包。他的淡褐色外套此时已被雨水湿成了暗色。他的鞋跟在人行道上使劲摩擦,因为他被一把厚实的小刀刺穿后颈,锃亮的金属刀柄露在颈外四寸长。随即钱包从指间滑出摔进一滩积水,因为人死了。

* * *

杰瑞·温顿怔怔地看着,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下意识地俯身捡起积水里的钱包并甩了甩。听到有串沉重的脚步跑进死巷,他本能地后退几步,眼瞅着一个警察疾奔而来,身上的雨披飞扬。

“站那儿别动!”警察用法语喊道,其雨披下的模糊身形随即一个急刹车停下。他审视着地面,当分辨出人行道上的情况后像被击中了胃似的哼了一声。

杰瑞集中起注意力在所知的法语中搜寻着合适的词句。

“他的——他的钱包,”杰瑞说,一边把钱包递了出去。

“我看见了。”

“他死了。”

“很明显,”另一个喷着鼻子表示同意。“那好!把它给我。快点,快点,快点!他的钱包。”
警察打着响指伸出一只手。他加了一句:“别想耍花样!我知道该怎么对付你。”

“但我没有杀他。”

“现在可不好说。”

“上帝,你不会在想——?”

他戛然而止。问题就在于事情发生得太快了。杰瑞像被卷入了一个超级推销员的旋风战术,还没弄明白对方在说什么就已经买了一件大而无用的东西。

因为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奇迹。达沃斯就死在他的眼皮底下。达沃斯被从后面直接击中,厚实的小刀以一条略向上倾斜的直线进入他的颈部,似乎攻击来自于人行道的方向。但与此同时整个空如饼干盒的死巷里却只有达沃斯一人。

“我不负责想,”警察短促地说道。“我只负责做记录和向局长汇报。言归正传!”他一边警惕地盯着杰瑞,一边从雨中退到昏暗的门楣下掏出笔记本。“你最好说实话。你杀了这个男人并试图抢劫。我看见了。”

“不!”

“整个院子只有你和他两人。我看的清清楚楚。”

“这倒是真的。”

“好极了,他承认了!你没在院子里看见其他人?”

“没有。”

“这就对了。要是有凶手接近可能不被发现吗?”

就算看见对方冷淡的眼神变得越来越冷淡,杰瑞还是得承认这是不可能的。两面是空白的砖墙,第三面则是一栋,他可以发誓,门窗都未开丝毫的房子。在他转移视线的一秒之内没有凶手能够接近现场,刺死达沃斯,然后再躲回什么地方。没有地方可躲。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令他连个撒谎的机会都没有。他只能结巴道: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坚持到。“一分钟前他还好好的,接着就倒下了。我谁也没看见。”突然他的脑中闪过一道灵光。“等一下!那把刀——一定是被人扔过来的。”

门楣下的人毫不掩饰心中的轻蔑,嘲弄地看着他。“你说是被扔过来的?从哪儿扔的?”

“我不知道,”杰瑞承认。灵光熄灭了。他迷茫地看看空白的砖墙和那栋关得密不透刀的房子。
“想想,”他的同伴终于忍不住要让逻辑说话,“刀的位置。这位先生背对着你走在前面?”

“没错。”

“好;我们再看。”他指了指。“小刀以一条直线进入他的后颈。它来自于你的方向。它有可能越过你从院子入口被扔进来吗?”

“不,不可能。”

“不。这不用你告诉我,”他的同伴怒喝。“我不想再听你胡扯了。我对你客气全因为你是英国人;我们有规定要对英国人客气。但这事实在叫人无法忍受。你得跟我回市政厅。瞧他手里的皮夹。死者是不是主动把它给你还说:‘先生,请允许我向您献上我的皮夹?’”

“不。皮夹本来在他的手里。”

“你说皮夹本来在他自己手里?为什么”

“我不知道。”

杰瑞没有往下说,既是因为怕引出他在赌场输钱的事对自己不利,又是因为他们听到了门被打开时的晃动声。诊所的门开了,杰瑞在赌场见过的金发女子走了出来。

门边的铜质铭牌上写着:“爱德华·埃贝尔医生,”名字下是营业时间及一条警告,“讲英语。”伸长脖子站在女孩身后的是一个胡子浓密的中年男人,神情威严。他那闪着寒光的眼镜上有一条黑色的宽带,仿佛与他两端上翘的胡子形成了一圈电路。

然而杰瑞·温顿看的并不是埃贝尔医生。他看的是那个女孩。此时她身着一件轻便的毛皮大衣,并在头上裹了一条奶白色的围巾。在她手中有一只用白纸包着的小盒。她那柔滑、焦虑的脸庞和细长、淡蓝色的眼睛似乎映射出那个正从人行道上注视着她的死人的表情。她惊恐地倒退几步,不巧撞在了警察身上。一手抓着埃贝尔医生的手臂,她用另一只手猛地指向达沃斯,“就是他!”她喊道。


警察局长戈隆先生是个和蔼的人,一个身材溜圆、如猫般温和可亲的人。他的举止向来为人称道。犯罪——在拉班德莱特并不多见——令他不安。但他也是个能干的人。凌晨一点,他坐在位于市政厅的办公室里,一边检查着自己的手指甲,一边在一把呜吱作响的转椅里前后摇晃。转椅发出的声响让杰瑞·温顿越来越紧张。

已是第十次称自己名叫埃莉诺·霍德的女孩态度坚决。

“戈隆先生!”

“小姐您叫我?”局长彬彬有礼地问道,像是刚从睡梦中醒来。

埃莉诺·霍德转身朝杰瑞·温顿使了个无望的眼神。

“我只是想知道,”她用流利的法语追问道,“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埃贝尔医生和我。还有温顿先生,他又怎么了。”这次她微笑着冲杰瑞使了个支持的眼神,眼神中的关切令这位嫌犯倍感温暖。“可是单就——为什么?我们又不是什么目击者。我已经告诉过你我为什么会在埃贝尔医生那儿。”

“小姐的父亲,”戈隆先生咕哝。

“对。他身体不好,几天来一直在接受埃贝尔医生的治疗,今晚在赌场他又犯病了。这点温顿先生可以作证。

杰瑞点点头。同桌的那个老伙计,他暗想,看上去确实一副病态。

“十一点半的时候我带父亲回到我们住的布里特尼饭店,”女孩专注地继续说道。“我试着给埃贝尔医生打电话,可是没打通。因此我就去了他家。那儿离饭店很近。一路上我一直看见那个男人——那个你们叫达沃斯的人。我觉得他在跟踪我。他像是躲在一棵棵树后盯着我。这就是为什么当我看见他睁着眼躺在人行道上时我说‘就是他’。他的眼睛任凭雨淋眨都不眨。那景象很恐怖。我被吓着了。您说这能怪我吗?”

戈隆先生表示同情地支应了一声。

“大概十一点四十的时候我到了埃贝尔医生家。埃贝尔医生已经睡了,不过他同意和我一起去饭店。等他换好衣服后我们走了出来,不料在门口发现——你知道是什么。请相信我知道的就这么多。”

她的声音和仪态都极具表现力。她时而满是忧虑,时而满是恳切,法语短促的音节在她的口中富于变化。当她转动手腕时你仿佛能看见达沃斯躺在雨中,灯塔的光束在头顶扫过。她突然看着杰瑞用英语说道:

“他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我根本就不相信你杀了他。”

“谢谢你。可是为什么?”

“我不知道,”埃莉诺干脆地说。“你就是不可能。”

“说的对!”戈隆先生赞许地拍着办公桌喊道。

戈隆先生的转椅兴奋得咯吱直响。他的办公室里亮着很多灯,闻起来像是用杂酚油点的。他面前的办公桌上放着达沃斯湿透了的钱包和(令人不解地)埃莉诺·霍德手上那只装在圆筒纸包里的小圆盒。戈隆先生既不和杰瑞说话也不看他,对他完全不理不睬地就像他根本不在那儿。

“但是,”他随即又严肃起来。“请允许我再问一句,小姐。您说埃贝尔医生正在为令尊治病?”

“没错。”

戈隆先生指着桌上的小盒,“用药片?”

“啊,我的上帝!”埃贝尔医生叹道,一边懊丧地拍拍脑门。

有那么几分钟的时间杰瑞曾担心这位好大夫会中风发作。埃贝尔医生不仅搬出了自己在社区的显赫地位,还指出了医生可不是在半夜三更行善出诊时被人随便拖到警察局的;这会影响声誉。此刻他停下在房内僵硬的踱步,怒冲冲地走到局长面前直视着对方的眼睛。

“我要说两句,”他用低沉的嗓音冷冷地说道。

“请便。”

“就像这位小姐说的!我们为什么在这儿?为什么?我们又不是目击者。”他停了下来,拍拍大衣的肩膀像是要掸掉什么虫子。“这个年轻人所说的可能是真的,也可能不是。如果是真的,那么我不明白这个叫达沃斯的人为什么要给他我的地址。我不明白为什么达沃斯会在我家门口被刺死。我并不了解这个达沃斯,他只是我的一个病人。”

“啊!”局长说。“没准你也给他开了些药片?”

“埃贝尔医生坐了下来。

“你为什么总抓着药片的话题不放?”他拘谨地问道。“就因为这个年轻人——”他再次不满地看看杰瑞——“告诉你达沃斯今晚在赌场说了些有关‘药片’的醉话,这是不是你感兴趣的原因?”

“也许吧。”

“可笑,”埃贝尔医生说。“你是在质疑桌上的那些药片吗?它们是给霍德小姐的父亲的。它们只是普通的药片,含有对心脏有利的毛地黄素。你是不是觉得它们有毒?如果是,那为什么不检测一下?”

“好主意,”戈隆先生表示认同。

他拿起盒子,褪去外面的白纸。

盒子里装有几颗糖衣药丸。戈隆先生凝重地拿起一粒放入口中,先是尝了尝味,接着把它咬碎,最后像是给咽了下去。

“没有毒?”医生问。

“没有毒。”戈隆先生肯定。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他拿起话筒,面带笑意地听了一会儿,然后放下电话。“真是太好了!”他搓着双手,满脸笑容。“我的好友、英国警方的马奇上校进行了一些调查。他被派到这儿来是因为法国和英国当局都已经对拉班德莱特的某种活动忍无可忍了。没准你们今晚在赌场注意到他了,在座的各位?”

“我记得他,”杰瑞突然说道。“大块头,安静得像罪恶。”

“贴切的描述,”局长说。

“可是——”埃贝尔医生正准备说什么。

“我说‘在座的各位’,埃贝尔医生,”局长重复道。“能否让我问个小问题?非常感谢。当这位小姐于今晚十一点半往您家打电话时,您不在家。没准您在赌场?”

埃贝尔医生迷茫地看着他。

“有可能。可是——”

“没准您在那儿看见达沃斯先生了?”

“有可能。”埃贝尔医生依旧迷茫地看着他,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可是,戈隆先生,能不能麻烦你解释一下?你不是怀疑小姐或是我本人和这件事有关吧?你不会认为小姐或是我在谋杀发生时离开了房子吧?”

“我肯定您没有。”

“你不会认为小姐或是我本人走到一扇门或窗边向这个被诅咒了的达沃斯下手吧?”

“我肯定您没有,”局长和颜悦色地说。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可这样一来,您瞧,”戈隆先生强调地竖起一根手指反驳道,“我们就碰上了一个难题。我们陷入了荆棘丛中。因为那将意味着杀人的是温顿先生。而这,”他看着杰瑞补充道,“纯属无稽之谈。我们根本就不相信温顿先生和这件事有关;我的朋友马奇上校会告诉你们原因。”

杰瑞仰靠在了椅背上;他打量着局长的脸,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觉得自己活像只受气包。然而当一个警卫员打开办公室的门时他却十分庄重地冲局长回点了一下头。

“我们都说英语吧,”戈隆先生说着敏捷地站了起来。“这是我的朋友马奇上校。”

“晚上好,”上校说。他的雀斑大脸和戈隆先生的一样温和;他的双手握拳放在腿上。他先看看埃莉诺,然后是杰瑞,最后是埃贝尔医生。“抱歉给你造成了不便,霍德小姐。但我已经见了你的父亲,况且很快就没事了。至于你,温顿先生,我希望他们已经解除了你的痛苦?”
“痛苦?”

“告诉你不会把你送到魔鬼岛[3]之类的?我们有三个很好的理由相信你与此事无关。理由一。”

他伸手从晚礼服口袋里掏出一件物品展示给众人。这是一只黑色的皮夹,和戈隆先生桌上的那只一模一样。所不同的是先前的那只塞满了千元大钞,而这只仅装了几百法郎。

“我们在达沃斯的口袋里发现了这第二只皮夹,”马奇上校说。

他似乎在等待人们发表意见,然而谁也没有说话。

“那又怎么样?”最终杰瑞问道。

“噢,得了!两只皮夹!达沃斯为什么要带两只皮夹?一个人为什么要带两只皮夹?这是我的第一个理由。理由二。”

他以一个魔术师的姿态从大衣内袋里拿出那把刺死了达沃斯的刀。

这是件令人浮想联翩的东西。已被拭去血迹的凶器是一把厚实的小刀,刀身细长,带有轻巧的金属刀柄和横档。小刀随着马奇上校的转动在灯光下闪闪发光,这让杰瑞·温顿产生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几乎就想起了过去的一个场景;他几乎就,在短暂而又诱人的一瞬间,抓住了整件事的意义。

“现在轮到了我的第三个理由,”马奇上校说。“第三个理由是费迪·达沃斯。费迪是个饭店窃贼。对我们这些可怜的警察的来说太聪明了点。呃,戈隆?尽管我总是告诉他他不会看人。在夏季旅游的高峰期,他在布里特尼和瑭璜这样的饭店能有丰厚的收获。他专偷项链,尤其是珍珠项链。请记住这点。”

埃莉诺·霍德的脸上逐渐显出领悟的表情。她开口想要说话,但随即控制住了自己。

“他的问题是,”马奇上校继续到,“如何把赃物走私到英国以便在那儿的非法市场出售。他无法自己携带。在拉班德莱特这样的小地方,只要他靠近布洛涅[4]一步戈隆就会把他从里到外搜个遍。因此他需要同伙。我的意思是从每个旺季只身到这里来的一群群年轻人中选出的同伙。找个在赌桌上输高了的年轻傻瓜,说不定那人愿意向海关撒个无伤大雅的小谎赚个几千法郎呢。你明白我说的吗,温顿先生?”

“你的意思是我被选中——?”

“没错。”

“可是,上帝,怎么做?就是用枪指着我我也没办法把一条珍珠项链偷运出海关。”

“你可以,如果你需要服药,”马奇上校指出。“达沃斯就是这么跟你说的。项链首先会被拆开。每一颗珍珠会被涂上一层厚厚的糖衣,成为一颗似模似样的药丸。之后根据一位名医开具的处方它们会被倒进一只似模似样的瓶子或盒子里。在客流的高峰期,海关不可能对每个人进行细致的搜查。他们所寻找的是一个珍珠走私犯,而不是一个患有胃病的体面的年轻游客。”

埃莉诺·霍德带着顿悟的表情将目光投向戈隆先生桌上的药盒。

“所以你就是因为这个才尝我的药!”她对警察局长说,后者则抱歉地咕哝着。“还一直不让我走,还——”

“小姐,我向你保证!”戈隆先生说。“我们肯定这些药没有问题!”然而他接下来的补充多少有些破坏了他的殷勤。“首先它们就不够数。但由于你是在营业时间之外从埃贝尔医生那里取的药,因此我们必须要对你进行调查。他们的把戏很巧妙,唔?恐怕埃贝尔和达沃斯公司干这个已经有些日子了。”

众人扭头朝埃贝尔医生看去。

他笔直的坐着,下巴贴着脖子像是准备唱歌。他脸上的表情只能用惊恐的质疑来形容。就是他的嘴也因为这个而半开着,或者是因为什么未出口的嘲笑。

“另外我们不得不把大家都留在这儿,”戈隆先生接着说道,“直到我的人在埃贝尔医生的诊所里找到费雷夫人一周前失窃的珍珠项链。我再说一遍:他们的把戏很巧妙。要不是达沃斯不小心把它透露给了温顿先生,我们可能永远都看不透这一点。不过话又说回来,达沃斯正变得越来越自以为是。”他补充道:“这个,马奇上校认为,就是埃贝尔医生决定杀了他的原因。”

埃贝尔医生仍旧一言不发。

倒是杰瑞·温顿先开口了。“长官,我不喜欢这家伙。我相信你是对的。可是他怎么可能杀了达沃斯?他不可能杀了他!”

“你忘了,”马奇上校轻快地说道,好像房间内的情绪温度没有任何的上升,“你忘了那两只皮夹。达沃斯为什么要带两只皮夹?”

“为什么?”

“他没有,”马奇上校盯着埃贝尔说。

“我们的这位好大夫,不用说,是合作的策划者。他支撑着费迪光鲜的门面。费迪在赌场玩百家乐用的都是埃贝尔医生的钱。今晚当埃贝尔医生和费迪在赌场见面时,他非常明智地拿走了费迪皮夹里的大量现金,就是你在赌桌上看见的那些。当费迪半夜前往医生家时,他口袋里装的是自己的皮夹,里面只有几百法郎的佣金。”

“要知道,埃贝尔医生需要那大把的钞票来实施他的杀人计划。他知道费迪会在什么时候去他家。他知道温顿先生会紧跟在费迪身后。事实上温顿先生将走进一个圈套成为替罪羊。埃贝尔医生要做的就是把那叠千元钞票塞进一只像费迪·达沃斯那样的皮夹,再用它设置一个陷阱。”

“一个陷阱?”埃莉诺重复道。

“一个陷阱,”马奇上校说。

“你的出现,霍德小姐,”他接着说道,“给医生提供了一个意外的不在场证明。他把你留在楼下,自己上楼去‘换衣服。’就在达沃斯到达前几分钟,他偷偷上了房顶——一个平顶,和班德莱特大多数的房子一样。他站在围栏边俯视四十英尺下的死巷。他看见自己家亮着灯的门阶。他把那只皮夹扔过围栏,让它落在了自家门前的人行道上。”

“怎么样?”马奇上校继续到。“达沃斯会怎么做呢?你会怎么做,如果你走着走着发现面前躺着一只塞满了千元大钞的皮夹?”

杰瑞·温顿的眼前再次出现了那个昏暗的死巷。他听见大雨倾盆;他看见那东西闪着光下降,经过门灯,经过头顶的灯塔光束。他看见步履轻快的达沃斯突然停了下来像是要看什么东西——

“我想,”杰瑞说,“我会弯腰把皮夹捡起来。”

“对,”马奇上校说。“悲剧就是这么酿成的。当你弯腰时你的身体会和地面平行。对于任何一个在你上方四十英尺处手持一把身重柄轻的尖刀的人来说,你的大部分后颈会成为一个明显的目标。凶手只要把刀扔下来就行了:松开手指,让刀落下。其它的重力自会解决。”

“我的朋友,谋杀就发生在你的眼前,但你却看不见。你看不见是因为一道游移、发光的雨墙,好似一道银帘,垂挡在了门灯和灯塔光束之前。它遮住了一把细长的小刀的坠落。隐藏在银帘后的就是我们天才的朋友埃贝尔医生,如果他愿意开口的话——”

就是被带走时埃贝尔医生也不愿意开口。然而埃莉诺·霍德和杰瑞·温顿却一起穿过夏日的晨曦,在一个清朗的银色天空下漫步回住处。等他们到达饭店时,两人已经把共同的熟人全都给找了出来。

[1] 克里萨斯,公元前560/561年到约547年为小亚细亚古国吕底亚的国王。克里萨斯的名字在希腊和波斯文化中为富人的代名词;英语中有诸如“和克里萨斯一样富有”或“比克里萨斯更为富有”的表述。
[2] 指多佛尔海峡(法国称加来海峡)。
[3] 法属圭亚那“安全岛”三岛中位置最北、面积最小的岛屿。自1852年到1952年为法国的犯人流放地。
[4] 法国北部的港口城市,为英法两国间的轮渡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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