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初读《画皮》是在念小学时,由于当时看的是小人书,除了文字还有生动的图画,加上年纪小,因此故事中的恶鬼、人皮、掏心、吃痰等情节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以至于尽管日后也陆续看了《聊斋》的其它故事,我却始终认为《画皮》是众多《聊斋》故事中最为阴森诡异的一则。陈嘉上的电影版《画皮》则不同,不仅一扫恐怖的氛围转而讲述了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同时就蕴藏在作品中的人文内涵而言,陈氏《画皮》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站到了原作的对立面上。
原著中,王生因贪图美色将一陌生女子带回家中与之同居,不料美女实乃青面狞鬼披上彩绘的人皮所变。王生发现真相后遂向之前曾警告他已被邪气缠身却遭他质疑的道士求救,结果还是被厉鬼挖了心惨死。王生死后道士收服了恶鬼,并指点王妻求助于一又脏又疯的乞丐拯救王生。王妻为救丈夫强忍乞丐的当众羞辱,还被迫吞下了乞丐吐出的一口痰。回到家后,满腹委屈的王妻正对着王生的尸体黯然神伤,谁知卡在喉咙的那口痰突然冲口而出落入王生敞开的胸膛内变成了一颗扑扑跳动的心脏,王生因而获救。电影《画皮》对原著中的主要人物作了不同程度的修改。王生(陈坤)不再是蒲松龄笔下那个职业不明的风流鬼,而是摇身一变成了一个用情专一的英武都尉。女鬼则升级为九宵美狐精,并有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小唯(周迅),尽管依旧不改吃心的“恶习”,其对王生却是一往情深(吃心=痴心?),一心想要取代现任王妻(赵薇)成为真正的王夫人,最后因为感动于王生夫妇间的真情而甘愿散去自己千年的功力令两人起死回生。道士和乞丐被合二为一,成了孙俪饰演的降魔者夏冰,或者说其中的一人成了王生的旧情敌庞勇(甄子丹),在片中和降魔者并肩作战。看起来王夫人佩蓉是唯一贴合原作的角色,一样地为了丈夫不惜牺牲自己,只不过在电影中她需要承受的不再是乞丐的辱骂和浓痰,而是离开王生的痛苦。导演对人物的重塑自然是基于剧情的要求,因为片中所展示的真爱只能属于高尚的人,而真爱的力量最终更是穿越了人、妖的界线感化了后者,粉碎了其作为妖的自私与狭隘,赋之予人的无私与善良。在一个感情线索纵横交错的故事里,恐怖元素因其与爱情的美好格格不入而被从视觉噱头淡化为情节的有机组成部分,只作为一种必要出现。即便如此,导演还是有意回避了掏心吃心的血腥场面,只是以受害者和目击者脸上的惊恐表情加以侧面渲染;小唯当着王夫人的面脱去人皮露出真身的一幕可以说是全片仅有的恐怖点,但画面同样谨慎地未作多余的停留。然而导演似乎担心弱化的恐怖情节会减少《画皮》作为一部商业片的观赏性,因此增设了蜥蜴精(戚玉武)这一角色,利用这个邪恶的妖怪代替隐藏身份的小唯去表现人和妖之间的公开冲突,从而影片得以围绕“捉妖”上演一幕幕紧张刺激的武打场面。而与此同时小易对于小唯的迷恋又正好能够丰富影片的爱情层面,导演此举可谓是一箭双雕。
抛开有时略显冗长的打斗戏——例如影片开始王家军和沙匪间的激战——以及诸如小易对小唯的单相思或是庞勇和夏冰间情愫渐生这样程式化的情感构建,新版《画皮》算得上是一部精彩的电影;其魔幻外衣包裹下的爱情故事虽称不上荡气回肠,却也足够温婉动人。演员们在有限的发挥空间内尽职地诠释了自己的角色,而周迅、赵薇等国内一线明星本身的魅力无疑也给影片增添了不小的可看性。
然而我总觉得影片缺了点什么。
蒲松龄在原著后的“异史氏曰”中写道:“愚哉世人!明明妖也而以为美。迷哉愚人!明明忠也而以为妄。然爱人色而渔之,妻亦将食人之唾而甘之矣”,籍由王生的遭遇感慨世人一旦利欲熏心便会忠奸不分,到头来不但害了自己还连累他人,由此揭露人性中贪婪昏昧的一面。与之相反,陈氏《画皮》从头到尾都是对人间真情的颂扬,不论是王生对佩蓉的忠贞不渝,佩蓉为王生的自我牺牲,还是小唯对爱情真谛的顿悟,它们无一不闪耀着人性的光辉。一个批判人性,一个讴歌人性,因此在《画皮》的创作主旨上,如果说原著是黑,那么新版电影就是白。然而在我看来,电影《画皮》更需要一个灰色的中性视角。
片中,面对狐精的美色和对自己的一片痴情,王生尽管坚守了对妻子的情感却并非没有过挣扎。连他自己也向小唯承认:“我爱你,可我有了佩蓉”。就算王生几次在梦中对小唯产生的幻想是如有些人所说由妖术所致——笔者更倾向于心魔作祟,王生的动摇还体现在了另一个相对隐蔽的方面,即他对妻子在小唯身份问题上的不信任。佩蓉凭借女人的直觉和蛛丝马迹对小唯的人性产生怀疑后尝试和庞勇、夏冰揭穿妖精的真面目,努力失败后,王生虽未对其加以丝毫的指责,但他显然将佩蓉的行为理解成了一个妻子生怕丈夫被另一个女人抢走时所做的自卫反击。难道身为丈夫的还不及一个旧情人相信自己的妻子,更何况王生和佩蓉的结合明显是两情相悦的结果且婚后两人感情甚笃?如果说王生因为和小唯朝夕相处而比外人庞勇受到更深的迷惑,那么当深夜和小唯独处一室时他又何来足够的定力抵挡住了后者的色诱?合理的解释似乎只有一个:王生是清醒的,只不过他既不想背叛妻子,也不愿怀疑小唯;他正试图在理智和欲望之间寻找一个平衡点。然而欲望的滋生本身就是对理智的背叛,电影《画皮》正是由于忽视了对王生内心潜在欲望的挖掘,将人性过于理想化和简单化,结果导致影片在思想和情感的传达上流于表面。
为了避免王生和更多的人受到伤害,佩蓉最终决定让出王夫人的名份。她喝下小唯的妖毒,答应承担所有的杀人罪名。王生在见到半人不妖的妻子之后并没有表现出应有的难以置信,反倒边喊“她是妖我一定会杀了她!”边迅速拔出剑来随时准备在众部下面前大义灭亲。只在一句平静的“你真的是妖吗”得到佩蓉无奈地肯定之后王生便对妻子“妖的身份”深信不疑,于是他一面深情地和妻子道别——“不管你是人是妖,我都爱你”,一面亲手结束了她的生命。但问题是,既然口口声声说“我爱你”,甚至可以不计较是人还是妖,那又为何连最起码的信任都没有,宁肯相信一个陌生女子的无辜而不愿相信自己结发妻子的清白呢?王生不是奥赛罗,至少从电影里看不出他生性多疑或是对妻子有着强烈的占有欲。——当然,奥赛罗也没有对德斯黛蒙娜说“不管你是人是妖,我都爱你”。事实上,王生矛盾的表现更符合一个被一己私欲蒙蔽了双眼的糊涂蛋。倘若导演能够将王生对小唯的欲望作为人性的弱点加以扩展,使得佩蓉的死在单纯的自我牺牲之余成为王生因深陷欲海而逐渐丧失对妻子的信任的悲剧结果,那么王生这个人物就会更为真实饱满,他在悔悟后的殉情则会更显悲怆,佩蓉的默默奉献也会更为感人,而兼具人性光明与黑暗的情感纠葛无疑更能使一个狐妖受到教育。
为了避免王生和更多的人受到伤害,佩蓉最终决定让出王夫人的名份。她喝下小唯的妖毒,答应承担所有的杀人罪名。王生在见到半人不妖的妻子之后并没有表现出应有的难以置信,反倒边喊“她是妖我一定会杀了她!”边迅速拔出剑来随时准备在众部下面前大义灭亲。只在一句平静的“你真的是妖吗”得到佩蓉无奈地肯定之后王生便对妻子“妖的身份”深信不疑,于是他一面深情地和妻子道别——“不管你是人是妖,我都爱你”,一面亲手结束了她的生命。但问题是,既然口口声声说“我爱你”,甚至可以不计较是人还是妖,那又为何连最起码的信任都没有,宁肯相信一个陌生女子的无辜而不愿相信自己结发妻子的清白呢?王生不是奥赛罗,至少从电影里看不出他生性多疑或是对妻子有着强烈的占有欲。——当然,奥赛罗也没有对德斯黛蒙娜说“不管你是人是妖,我都爱你”。事实上,王生矛盾的表现更符合一个被一己私欲蒙蔽了双眼的糊涂蛋。倘若导演能够将王生对小唯的欲望作为人性的弱点加以扩展,使得佩蓉的死在单纯的自我牺牲之余成为王生因深陷欲海而逐渐丧失对妻子的信任的悲剧结果,那么王生这个人物就会更为真实饱满,他在悔悟后的殉情则会更显悲怆,佩蓉的默默奉献也会更为感人,而兼具人性光明与黑暗的情感纠葛无疑更能使一个狐妖受到教育。
《画皮》让我想到了沟口健二的《雨月物语》(1952)。同样是一部摒弃惊悚的鬼片,同样不乏对人性的赞扬,《雨月物语》通过细腻的镜头语言将人性的优劣面客观地呈现在观众面前,以平和婉约的叙事手法激起了观众对人性的深刻思考。电影《画皮》缺的就是这样一种心灵上的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