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2月31日星期三

观陈嘉上版《画皮》

终于看了 《画皮》。之前一直对各路报导装聋作瞎,为的就是能有自己真切的感受,现将个人观感汇报如下:

初读《画皮》是在念小学时,由于当时看的是小人书,除了文字还有生动的图画,加上年纪小,因此故事中的恶鬼、人皮、掏心、吃痰等情节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以至于尽管日后也陆续看了《聊斋》的其它故事,我却始终认为《画皮》是众多《聊斋》故事中最为阴森诡异的一则。陈嘉上的电影版《画皮》则不同,不仅一扫恐怖的氛围转而讲述了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同时就蕴藏在作品中的人文内涵而言,陈氏《画皮》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站到了原作的对立面上。

原著中,王生因贪图美色将一陌生女子带回家中与之同居,不料美女实乃青面狞鬼披上彩绘的人皮所变。王生发现真相后遂向之前曾警告他已被邪气缠身却遭他质疑的道士求救,结果还是被厉鬼挖了心惨死。王生死后道士收服了恶鬼,并指点王妻求助于一又脏又疯的乞丐拯救王生。王妻为救丈夫强忍乞丐的当众羞辱,还被迫吞下了乞丐吐出的一口痰。回到家后,满腹委屈的王妻正对着王生的尸体黯然神伤,谁知卡在喉咙的那口痰突然冲口而出落入王生敞开的胸膛内变成了一颗扑扑跳动的心脏,王生因而获救。电影《画皮》对原著中的主要人物作了不同程度的修改。王生(陈坤)不再是蒲松龄笔下那个职业不明的风流鬼,而是摇身一变成了一个用情专一的英武都尉。女鬼则升级为九宵美狐精,并有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小唯(周迅),尽管依旧不改吃心的“恶习”,其对王生却是一往情深(吃心=痴心?),一心想要取代现任王妻(赵薇)成为真正的王夫人,最后因为感动于王生夫妇间的真情而甘愿散去自己千年的功力令两人起死回生。道士和乞丐被合二为一,成了孙俪饰演的降魔者夏冰,或者说其中的一人成了王生的旧情敌庞勇(甄子丹),在片中和降魔者并肩作战。看起来王夫人佩蓉是唯一贴合原作的角色,一样地为了丈夫不惜牺牲自己,只不过在电影中她需要承受的不再是乞丐的辱骂和浓痰,而是离开王生的痛苦。导演对人物的重塑自然是基于剧情的要求,因为片中所展示的真爱只能属于高尚的人,而真爱的力量最终更是穿越了人、妖的界线感化了后者,粉碎了其作为妖的自私与狭隘,赋之予人的无私与善良。在一个感情线索纵横交错的故事里,恐怖元素因其与爱情的美好格格不入而被从视觉噱头淡化为情节的有机组成部分,只作为一种必要出现。即便如此,导演还是有意回避了掏心吃心的血腥场面,只是以受害者和目击者脸上的惊恐表情加以侧面渲染;小唯当着王夫人的面脱去人皮露出真身的一幕可以说是全片仅有的恐怖点,但画面同样谨慎地未作多余的停留。然而导演似乎担心弱化的恐怖情节会减少《画皮》作为一部商业片的观赏性,因此增设了蜥蜴精(戚玉武)这一角色,利用这个邪恶的妖怪代替隐藏身份的小唯去表现人和妖之间的公开冲突,从而影片得以围绕“捉妖”上演一幕幕紧张刺激的武打场面。而与此同时小易对于小唯的迷恋又正好能够丰富影片的爱情层面,导演此举可谓是一箭双雕。

抛开有时略显冗长的打斗戏——例如影片开始王家军和沙匪间的激战——以及诸如小易对小唯的单相思或是庞勇和夏冰间情愫渐生这样程式化的情感构建,新版《画皮》算得上是一部精彩的电影;其魔幻外衣包裹下的爱情故事虽称不上荡气回肠,却也足够温婉动人。演员们在有限的发挥空间内尽职地诠释了自己的角色,而周迅、赵薇等国内一线明星本身的魅力无疑也给影片增添了不小的可看性。
然而我总觉得影片缺了点什么。

蒲松龄在原著后的“异史氏曰”中写道:“愚哉世人!明明妖也而以为美。迷哉愚人!明明忠也而以为妄。然爱人色而渔之,妻亦将食人之唾而甘之矣”,籍由王生的遭遇感慨世人一旦利欲熏心便会忠奸不分,到头来不但害了自己还连累他人,由此揭露人性中贪婪昏昧的一面。与之相反,陈氏《画皮》从头到尾都是对人间真情的颂扬,不论是王生对佩蓉的忠贞不渝,佩蓉为王生的自我牺牲,还是小唯对爱情真谛的顿悟,它们无一不闪耀着人性的光辉。一个批判人性,一个讴歌人性,因此在《画皮》的创作主旨上,如果说原著是黑,那么新版电影就是白。然而在我看来,电影《画皮》更需要一个灰色的中性视角。

片中,面对狐精的美色和对自己的一片痴情,王生尽管坚守了对妻子的情感却并非没有过挣扎。连他自己也向小唯承认:“我爱你,可我有了佩蓉”。就算王生几次在梦中对小唯产生的幻想是如有些人所说由妖术所致——笔者更倾向于心魔作祟,王生的动摇还体现在了另一个相对隐蔽的方面,即他对妻子在小唯身份问题上的不信任。佩蓉凭借女人的直觉和蛛丝马迹对小唯的人性产生怀疑后尝试和庞勇、夏冰揭穿妖精的真面目,努力失败后,王生虽未对其加以丝毫的指责,但他显然将佩蓉的行为理解成了一个妻子生怕丈夫被另一个女人抢走时所做的自卫反击。难道身为丈夫的还不及一个旧情人相信自己的妻子,更何况王生和佩蓉的结合明显是两情相悦的结果且婚后两人感情甚笃?如果说王生因为和小唯朝夕相处而比外人庞勇受到更深的迷惑,那么当深夜和小唯独处一室时他又何来足够的定力抵挡住了后者的色诱?合理的解释似乎只有一个:王生是清醒的,只不过他既不想背叛妻子,也不愿怀疑小唯;他正试图在理智和欲望之间寻找一个平衡点。然而欲望的滋生本身就是对理智的背叛,电影《画皮》正是由于忽视了对王生内心潜在欲望的挖掘,将人性过于理想化和简单化,结果导致影片在思想和情感的传达上流于表面。
为了避免王生和更多的人受到伤害,佩蓉最终决定让出王夫人的名份。她喝下小唯的妖毒,答应承担所有的杀人罪名。王生在见到半人不妖的妻子之后并没有表现出应有的难以置信,反倒边喊“她是妖我一定会杀了她!”边迅速拔出剑来随时准备在众部下面前大义灭亲。只在一句平静的“你真的是妖吗”得到佩蓉无奈地肯定之后王生便对妻子“妖的身份”深信不疑,于是他一面深情地和妻子道别——“不管你是人是妖,我都爱你”,一面亲手结束了她的生命。但问题是,既然口口声声说“我爱你”,甚至可以不计较是人还是妖,那又为何连最起码的信任都没有,宁肯相信一个陌生女子的无辜而不愿相信自己结发妻子的清白呢?王生不是奥赛罗,至少从电影里看不出他生性多疑或是对妻子有着强烈的占有欲。——当然,奥赛罗也没有对德斯黛蒙娜说“不管你是人是妖,我都爱你”。事实上,王生矛盾的表现更符合一个被一己私欲蒙蔽了双眼的糊涂蛋。倘若导演能够将王生对小唯的欲望作为人性的弱点加以扩展,使得佩蓉的死在单纯的自我牺牲之余成为王生因深陷欲海而逐渐丧失对妻子的信任的悲剧结果,那么王生这个人物就会更为真实饱满,他在悔悟后的殉情则会更显悲怆,佩蓉的默默奉献也会更为感人,而兼具人性光明与黑暗的情感纠葛无疑更能使一个狐妖受到教育。

《画皮》让我想到了沟口健二的《雨月物语》(1952)。同样是一部摒弃惊悚的鬼片,同样不乏对人性的赞扬,《雨月物语》通过细腻的镜头语言将人性的优劣面客观地呈现在观众面前,以平和婉约的叙事手法激起了观众对人性的深刻思考。电影《画皮》缺的就是这样一种心灵上的震撼。

2008年12月30日星期二

读沃尔特•莫斯里的《蓝衣恶魔》

Easy Rawlins是一个从休斯敦移居到洛杉矶的黑人,二十来岁,曾参加过二战,如今凭借自己的辛勤劳动和分期贷款拥有了一栋属于自己的小屋。有家就意味着(在一个白人世界)有了根,因此Easy决心好好守护自己的房子,可问题是刚失业的他要如何偿还下月的银行贷款而使房子不至于被没收呢?就在这时,一个名叫Albright DeWitt的白人走进了他的视线。Albright正在寻找一个经常出入黑人酒吧的白种女人,如果Easy答应帮助寻找,那么他将得到100美元的预付,事成之后还有额外的奖金外加一份工作。Easy尽管有些顾虑,但思量再三后还是接受了Albright的 100美元。毕竟对方保证(虽说并非言之凿凿)找人的事完全合法,何况100美元可以用来支付银行贷款……毫无疑问,Easy踏上的将是一段危险之旅,至于他究竟会有怎样的经历,那就要等您自己去发现了。

作为一部硬汉派侦探小说,《蓝衣恶魔》(Devil in a Blue Dress,1990)充分承袭了流派宗师Hammett和Chandler的创作特色:语言利落,对话写实,节奏紧凑,弥漫在书页间的犯罪气息既牢牢吸引着读者的注意力又烘托出主人公的英雄气概;但《蓝》最大的成就在于透过一个普通黑人的视角投射出了一个涌动着人性活力的文字空间。

首先,黑人身份所注定的其在社会层面上的相对脆弱使得Easy较Sam Spade 和Philip Marlowe更具亲和力。(事实上,即使和同肤色的文学前辈——Chester Himes的黑人刑警搭档Coffin Ed Johnson 和Gravedigger Jones——相比,Easy在社会耐受性上和二人也存在着不小的差距。)Easy不是一个职业私人侦探(不同于另一个文学前辈,Ed Lacy的黑人私家侦探Toussaint Marcus Moore),他从没有想过要去插手别人的事务,他甚至不愿意接受Albright的委托,因为他知道在一个对黑人充满歧视和敌意的白人世界里只要他稍有闪失自己苦心经营的家园就会灰飞烟灭。尽管Easy最终同意和Albright合作,但他接受任务的被迫与讽刺却清楚地表明和身无羁绊的Spade/Marlowe式潇洒硬汉相比,Easy更像个安分守己的居家男人。而在侦查过程中,Easy和传统的孤胆英雄形象也有着明显的不同。——他需要帮助,且这种帮助又不仅仅局限于Spade或Marlowe所需要的情报。倒不是说Easy是个懦夫;相反,经历过战争洗礼的他身强力壮,无所畏惧。但他毕竟不是神仙,因此危难之际他需要别人的援助,迷惘之时他需要朋友的安慰;而更为重要的是,他受到生活在白人世界的黑人所要遵循的游戏规则的束缚。这就是为何当Easy遭到一群白人少年的无端挑衅时,尽管完全有能力“一一捏碎他们的气管”,他却只能强忍羞辱直到Albright——一个白人——到来替他解了围。同样,小说结尾Easy不得不依靠白人富商Todd Carter的政治势力来摆脱白人警察对自己的纠缠并迫使他们相信自己编造的故事。对于Easy的无助,老友Mouse(另一个有趣的人物,虽然出场不多,但非常值得推敲)一针见血:“没有帮助一个黑人就别想走出困境……你需要有人在背后顶你,伙计。他们白人说的什么自力更生根本就是骗人的。”诚然,Spade和Marlowe也会在身体上(例如被人打晕后劫持)或心理上(比方说被对手抢占先机)遭受打击,但对他们而言那只是工作的附带风险,并非更能引起读者共鸣的存世的挫折。另一方面,受到种族矛盾影响的绝非Easy一人。作者通过人物间的对话和字里行间的暗示不断地提醒读者Easy的种种无奈和不得已的谨慎(书中和白人前雇主交涉的段落显示必要时Easy会毫不犹豫地捍卫自己的尊严)不过是二战后——确切地说是1948年——小说故事发生的年代——黑人普遍的社会境遇的缩影。Mosley将欲望、贪婪、虚伪等犯罪小说惯有的元素和种族压迫的政治背景相结合,使个人的弊病和社会的弊端产生互动,从而使人物的形象更为饱满,心理更为丰富,动机也更加耐人寻味。这一点在小说的最后一个谜底所带给读者的震撼中得到了突出体现。

《蓝衣恶魔》是一部集娱乐性和社会性为一体的上乘之作。自诩为政治作家的Mosley首先是一个优秀的故事家,他对政治脉落恰到好处的把握避免了《蓝衣恶魔》为笨重的说教所累,完整地保留了其作为侦探小说所应有的悬疑和刺激,使娱乐性和社会性在书中达到了完美的平衡。

很多美国人知道Walter Mosley是通过1992年的总统选举。自从时为总统候选人的克林顿在一次竞选活动中称Mosley为自己最喜欢的侦探小说家之后,这位黑人作家可以说是一夜成名。其实在此之前Mosley已经发表了三部Easy Rawlins小说:《蓝衣恶魔》,《红色死亡》( Red Death, 1991),和《白色蝴蝶》( White Butterfly ,1992),尽管这三部作品均获得了评论界的一致褒奖,并且《蓝》还分获“Shamus最佳私人侦探小说奖”(美国私人侦探小说家协会)和“John Creasey纪念奖”(英国犯罪作家协会)两项殊荣,但Mosley的知名度却并不高。克林顿的认同不仅使更多的人见识到了Mosley的实力,同时亦再次证明“是金子总会发光”。如果你还没有读过Walter Mosley,那么你既幸运又不幸。幸运的是正有许多阅读的快乐等待着你;不幸的是你早该享受到这些快乐了。

读玛丽•希金斯•克拉克的《孩子们在哪里》

《孩子们在哪里》(Where Are the Children, 1975)不仅创造了至今再版75次的销售纪录,也创造了我有史以来最快的阅读速度——四小时,一坐而就。简洁的语言,巧妙的情节,紧张的节奏和动人的情感就像书中波涛汹涌的大海,裹挟着你一刻不停地向前冲去。

七年前,南希作为杀害儿女彼得和丽莎的凶手被推上被告席接受审判。如果不是因为一个司法操作上的违规和唯一的控方证人罗伯为躲避兵役潜逃他乡,她早已被送进了毒气室接受死刑。七年后,南希在科德角和正直富有的地产中介瑞组成了新的家庭,并又有了一双可爱的儿女麦克和米希。南希一直努力想要忘记过去,可是过去还是在她三十二岁生日这天找上门来:一篇刊登在当地报纸上的匿名文章无情地向科德角居民——早已知情的瑞和其助手多萝西除外——揭露了她的真实身份和背景;与此同时,麦克和米希又像当年的彼得和丽莎一样神秘失踪了。在警方眼中,南希再次成为头号嫌犯。

读者毫不怀疑南希是无辜的,像瑞和多萝西以及书中的其他几个人,例如退休律师强纳森,心理医生兰登,甚至那个曾出庭指控她的罗伯。但和他们直觉上的信任不同,读者知道七年来一直有个男人在暗中监视着南希的一举一动,他写了揭发文章,绑架了麦克和米希,打算把他们闷死后趁涨潮时扔到海中,如同当年对待彼得和丽莎。这个名叫考特尼·帕瑞许的男人渴望让南希受到煎熬,他想象着警察再次一遍遍地问她:孩子们在哪里?帕瑞许到底是谁?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是个变态没错,可为什么选择南希?他和南希之间有什么过节?还有南希自杀身亡的前夫卡尔,我们从只言片语中隐隐感到他是个有故事的人,他在七年前的案件中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读者在这些疑问的驱使下迫不及待地关注着故事的发展,眼看小说未完而真相逐渐明朗,精明的作者又适时地将两个被绑架孩子的命运推到前台,继续牢牢揪着读者的心弦,直到温馨圆满的结尾。

除了出色的悬念营造和细节铺垫,《孩子们在哪里》还处处洋溢着人间真情:瑞对妻子的关爱和支持,陌生人对南希的信任和帮助,甚至于为了搭救孩子挺身而出;这些温情和凶手的冷血以及书中风卷冰雹的恶劣气候形成鲜明对比,让读者在经历了一场刺骨的历险的同时亦收获了一份暖暖的感动。这也让本书在通常阴暗冰冷的犯罪小说中独树一帜。

《孩子们在哪里》改变了作者玛丽·希金斯·克拉克的人生。该书出版前克拉克只是个普通的单身母亲,靠撰写广播稿来维持自己和五个孩子的生计。处女作《孩子们在哪里》的巨大成功不仅为她赢得了声誉,也带来了财富,使她能够全身心投入写作。此后一系列畅销悬疑小说的问世更是奠定了克拉克在美国犯罪小说界的地位,2002年,她被“美国悬疑作家协会”授予“大师”称号。

《孩子们在哪里》是部大师级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