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头骨碎了,脊柱像德国扭结面包。”菲尔·布拉斯基站起身和我四目相对,神情淡然。“这人从很高的地方掉了下来。”
我瞟了一眼一字未写的记录本。“你确定?”
“杰克,作为一名法医,跳楼的我见的多了,是不是肉饼一看就知道。”
尸体歪手歪脚手地躺在客厅地上,地毯湿漉漉的全是体液。我不禁抬头看了看天花板:高度不超过八尺。
“没准他是从沙发上跳下来的。”我的搭档、一等警探赫伯·本尼迪克特说。他用左手挠挠圆鼓鼓的肚子,身上的淡蓝色衬衫芥末渍斑斑。现在才早上十一点,天知道芥末是怎么到他衣服上去的。
我瞪了赫伯一眼,随即注意到哔叽地毯上有块干燥的地方。我小心地在尸体边跪了下来,尽量不弄脏鞋跟或裤子。事主名叫爱德华·怀特,这是他的家。他是个白人,67岁,死人该什么样他就什么样。尸体还挺新鲜,因此气味不重,不过亲友们别想在灵堂上瞻仰遗容了。
“你对这些血迹怎么看,菲尔?”
“普通的星形结构,以尸体为中心向四周发散。血滴溅满了墙壁和天花板。留意这个双重痕迹——看见这块大的血斑没有,就在尸体旁?它独自拥有一圈较大的飞溅。”
“表示?”
“表示他落地时弹了一次。符合跳楼的情况,先后留下两个飞溅点。”
本尼迪克特清了清喉咙。“你的意思是这是真的?他从五层楼上跳进了一个客厅?”
“我的意思是看起来的确是这样。”
“我在芝加哥警察局二十年了,一半的时间还是在暴力犯罪组,什么事没见过。可这也太怪了。我都快让我的小组在房子里搜罗德·瑟林了[i]。”
“尸体会不会是死后被人从别的地方搬过来的?”
“有可能,但我没发现组织或是体液有任何缺失。如果他是被人从街上挪过来的,那他身后肯定会留下血迹。不说别的,这屋里的血也太多了。”
我很想问问他凭什么这么说,然而菲尔对死人的了解多过米克·杰格[ii]对摇滚的了解。
“更何况,”菲尔示意我们靠近些,“看看这个。”
他拿着把镊子蹲下身去,用一只带了手套的手轻轻抬起死者的头。一阵拨弄后他从头上取下一根细小的纤维。
“哔叽毯织料,深深地嵌在在肉里。死者的皮肤里有上百根这样的纤维,符合……”
我接过他的话。“……从高处坠落。”
“不管看起来有多离谱。像是有人掀掉了房顶,然后他从飞机上跳进了自家客厅似的。别忘了门。”
我的头开始隐隐作痛。整座房子有两个入口,前门和后门。每扇门都从里面闩上了——没人能从外面进入。门锁是类似饭店里用的那种保密锁,没有锁孔,就一根门闩。
第一批到达现场的警察不得不破窗而入;所有的窗都从里面锁上了。
“丹尼尔斯警尉?”一个身着制服、名为佩雷兹的警员把我叫到房间的一角。“那儿有张字条。”
我小心翼翼地走到与房间等长的书架前,那上面满满当当地塞了几百本平装书。书脊都被溅上了血迹,但我还是能认出几个作家来:卡尔,钱德勒,切斯特顿。佩雷兹指指一张崭新的打印纸,它被钉在了斯莱德克和斯道特作品间的搁板上。纸上是黑色的马克笔字迹。我戴上常备在休闲西装口袋里的乳胶手套,拿起字条。
上帝不明白。我渴望永远的宁静。死亡是唯一的出路。主动寻找的人才会有答案。一天都过不下去了。让我安息。天堂再见。爱德华。
我想了一会儿,然后回到本尼迪克特和布拉斯基那儿。
“那么压路机呢?”我听见赫伯问。“那能把身体压碎,对吧?”
“但那无法解释这些血痕。更何况,除非壁橱里就有台压路机,不然我想不出……”
我打断了对话。“赫伯,我四处看看。技术人员到了以后你让他们把所有的东西都拍下来。”
“那是遗言吗?”赫伯朝我手上的纸抬抬下巴。
“对。不过有点怪。你看一下,如果发现异常告诉我。”
“异常?我看你警察电视剧看得太多了。”
我冲他挤挤眼。“要是找到压路机我会告诉你的。”
我手持记录本开始探索整座房子。这是座不起眼的两居室复式住宅,位于上北区一个不错的街区。不知是谁用附近的公用电话向911报了警,声称路过这座房子时闻到了恶臭。接警的警察说听到房里有枪声,从窗口进入后发现了尸体,却不见任何枪或枪手的踪迹。
我再次查看了后门。门依旧锁着,门闩紧扣闩孔。
门是旧的,上面的白漆已经开始褪色,和门框周围新的装饰门边形成鲜明的对比。
对油毡地面的检查显示其光洁如新。
我用手指在门框边缘一抹,沾到一些灰尘、泥土和白色的粉末。我闻了闻。是石膏。门铰都很坚固,用的时间长了表面有些发绣。球形门把手是厚重的黄铜,门闩是发亮的不锈钢。两者都完好无损。
我拉开门闩打开了门。一定是因为日久变形的缘故,门在开到四分之三处时开始摩擦地面。我来到屋外。
后院里有一块得到精心打理的菜圃和十二株沿围栏而种的高大灌木,灌木将主人的隐私挡在了邻居的视线之外。我查看了门的外侧,没有发现异常。外侧的门边和内侧的一致。门廊上很干净。我跪在门垫上对锁舌片和门锁装置进行了检查。两者均很坚牢,并无异样。
我站起身,掸去膝盖上的木屑,回到屋内。
窗户看上去都很正常,没有被撬的痕迹。其中的一扇作为入口被警察打碎了,玻璃渣掉在窗边的地上。但除此之外,这扇窗看起来完全正常。
前门没有上锁:从窗户进入室内后,警察打开了前门让同伴入内。我在门上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厨房不大,收拾得很干净。桌上躺着本《戴尔》解谜杂志,紧挨装盐和胡椒粉的调味瓶。水槽边放着另外一本。洗碗机里有八只干净的梅森瓶[iii]——都盖了盖子——和一根火鸡涂油管[iv]。没别的。垃圾桶里没有垃圾。冰箱的冷藏室里除了一盒烘焙苏打别无它物。冷冻室里有满满三盘冰块。
我在橱柜里找到几只玻璃杯和盘子,但没有发现食物。
抽屉里装着银器,几条餐巾,以及一整盒“瑞典鱼”牌樱桃味咀嚼糖。
我离开厨房来到书房,在死去的爱德华·怀特的书桌前坐了下来,开始一点点地挖掘。一张银行存折显示帐户内共有188679.42美元——不过上个月已被全部取出。
接着我找到一本收据簿,各类收据的时间跨度长达十年。看起来上月死者进行了一次欧洲之旅,在伦敦、巴黎、罗马和柏林有过停留。从大把的账单看去的都是高级餐馆。最近的支出包括在当地一家五金商店消费的几百美元,“95楼”一顿超过六百美元的两人晚餐,在芝加哥四季酒店为期一周的住宿,一部数码摄像机,一台昂贵的立体声音响,再就是覆盖整间房的地毯:刚被怀特先生弄脏的哔叽毯是上个月才铺的。
此外我找到几张购物单,上面的字迹似乎与遗言上的吻合。
书桌旁的矮柜上有一本芝加哥电话簿,翻开的那一页上赫然写着匪警。
书房的另一只柜子里有些棋类游戏(“大富翁”,象棋,“妙探寻凶”[v],双陆棋)和拼图,包括一只旧的魔方。八几年我小的时候也玩过这个,我记得自己的解决办法是把各面的贴纸全给撕了下来。这一只也被破解了,不过贴纸都完好无损。
我离开书房进到地下室。地下室很小,只装修了一半。地面是光秃秃的水泥,头顶的一根横梁上装了盏日光灯用以照明。角落里有只洗涤槽,紧邻一台洗衣烘干一体机。它的另一边是张干净整洁的工作台。抽屉里装着些日常的修理工具:扳手,榔头,螺丝刀,锯,凿子。工作台上放着把几乎全新的电动往复锯。
房间的一角有只壁橱。我在里面发现了一张旧的排球网,一大卷地毯衬垫,一套槌球用具,一些装饰门边的剩料和半筒蓝漆。此外,一条简易搁架上挂着三只羽毛球拍,一把特大号超级吸水者水枪以及一张塑料休闲椅。
我把地下室翻了个遍。确定没有任何遗漏后我回到客厅与赫伯会和。
“有发现吗?”赫伯问。
我描述了我的搜查,最后提到“瑞典鱼”。
“就那点吃的?”赫伯问。
“看样子是。”
“我们会拿它当证据吗?”
“很难说。干嘛?”
“我喜欢吃‘瑞典鱼’”。
“如果我把巧克力糖浆倒在尸体上,你是不是也吃?”
“你找到了巧克力糖浆?”
我换了个话题。“看出遗言有什么问题了?”
赫伯微微一笑。“对。真是有趣,字条两边、后面的东西上全是血,而它却洁白无瑕。”
“有其它发现吗?”
“我搜了楼上的卧室,全是必需品:衣服,鞋子,床单。浴室里就是些平常的东西:毛巾,洗漱用具,大量的解谜杂志。有一只书架——这次是非小说类的。柜子里有些处方药。”本尼迪克特看了看记录本。“大扶康,阿巴瑞克,泰素帝和多西他赛。”
“抗癌药,”菲尔·布拉斯基说。他抬起怀特的右臂。“这解释了他血管里的这根塑料导管和脖子上的皮疹。死者曾长期接受化疗。”
一幅图画开始在我的脑中成形,但我还缺少一些碎片。
“赫伯,你有没有找到什么宗教附属品?像《圣经》,十字架,祈祷书之类的?”
“没有。楼上是有些书,不过主要是哲学和益智游戏。事实上,那儿有一架子的书是关于‘自由思想’的。”
“相对于要花钱的思想?”[vi]
“无神论者会用那个词。”
事情越来越怪了。
“我找到新买的立体声音响和数码摄像机的收据。它们在楼上吗?”我问。
“音响在卧室里,那扇大凸窗旁边。摄像机我没看见。”
“字条再让我看一下。”
自杀信被装进了一只干净的证物袋中。我又读了两遍,不禁觉得好笑。“对一个‘自由思想者’来说宗教意味浓了点。”
“既然他得了癌症,也许他找到了上帝呢。”
“或者也许他找到了一个属于自己的死法。”
“具体地说是?”
“一个喜欢玄疑小说和智力游戏的人的死法。看看每句话的第一个字母。”
赫伯在心里默读,嘴唇蠕动。“G-E-T-A-C-L-U-E[vii]。有意思。你知道,我当警察是因为这职业不需要什么开放式思维。”
“我还以为你是为了买甜甜圈不用给钱。”
“嘘。等等……我有了一个假设。”
“我去通知媒体。”
菲尔·布拉斯基对我俩很是不屑。“你们这行规定了最低酒精摄入量吗?”
赫伯不予理会。“怀特显然得到了帮助,因为字条是后来被人放上去的。但这个帮助是属于协助自杀还是蓄意谋杀?”
“对我们来说没有分别——处理起来都一样。”
“这倒是。好,如果这是场已经埋好了线索等待我们去破解的游戏,那么这些线索是把我们引向事情的真相,还是怀特或是凶手刻意设置的假象?”
“游戏”这个词让我想起了书房的那只柜子。我回到书房找出了帕克兄弟的经典棋类游戏,“妙探寻凶”[viii]。盒子里装的不是卡片,棋子和棋盘,而是一本解谜杂志。
“我去车里拿我的挤鹿奶人帽。”赫伯说。
“是猎鹿人帽。顺便通知非正规军。[ix]”
我拿出杂志翻了翻,发现所有的谜都被解开了。除此之外没什么特别的。我又放慢速度看了一遍,注意到页码20被圈了起来。
“赫伯,把你能找到的解谜杂志统统拿到这里来。我们五分钟后见。”
我在一楼迅速搜了一遍,找到八本杂志。每本杂志都被圈了一个不同的页码。几分钟后赫伯摇摇摆摆地走下楼来。
“我找到了十二本。”
“都有页码被圈起来了?”
“没错。”
我们来到餐厅,把杂志摊在了餐桌上。赫伯负责记录被圈的页码。
“让我们试试时间顺序,”我说。“最早的一期是去年二月。就由那个页码开始记。”
我看着赫写下7,19,22,14,26,13,4,19,12,16,13,22,4,7,12,12,14,6,24和19。
赫伯摸摸他的胡子。“没有一个数字大于二十六。可能是字母密码。”他低声背着字母表,在第七个字母上停了下来。“第七个是G。”
“对,可是十九是S,二十二是V。什么单词开头是GSV?”
“没准是逆时顺序。最近的那期先来。”
我的脑子快速转动起来。“那就是SXF。没多少单词由这个开始。”
“你饿吗?我饿了。”
“解决了这个我们再吃饭。”
“会不会是逆字母表密码?Z代表一,Y代表二,以此类推。”
我没法在脑中进行验证,只好先写下字母表,然后将字母和数字一一对应。我开始破译。
“你说对了,赫伯。讯息是T-H-E-M-A-N-W-H-O-K-N-E-W-T-O-O-M-U-C-H。‘知道太多的人’。”
“那是希区柯克的电影。没准他这儿有这部片子。”
我们搜索了一番,没有找到一盘录像带或是DVD。我的手在乳胶手套里憋得难受。我摘下手套把它们塞回口袋。透气的感觉真好。
“那电影是根据什么书改编的吗?”赫伯问。“这家伙的书可不少。”
“有可能。让我问问专家。”我掏出手机联系我所认识的最聪明的玄疑专家:我妈。
“杰奎琳!你能打来真是太好了。我是该起床了。”
一阵恐惧袭上我的心头。“妈,都快中午了。你没事吧?”
“亲爱的,我很好。”
“可你一个人在床上躺了一天……”
“我说我一个人了?”电话里传来一声拍打声,我听见母亲说,“正经点,是我女儿。”
我感到很不自在,但还是强装镇静。
“妈,你还记得那部希区柯克的老电影《知道太多的人》吗?”
“莱斯利·班克斯德老版本还是吉米·史都华的重拍版?”
“都行。电影是根据什么书改编的吗?”
“据我所知不是。如果你需要,我可以查一下。两个版本我都有。”
“真的吗?这很重要。”
赫伯用胳膊肘捅捅我。“我能吃‘瑞典鱼’糖吗?”
我点点头,赫伯于是摇摇摆摆地走开了。
“杰奎琳?莱斯利·班克斯那版的盒子后面列了编剧的名字,但没提到根据小说改编。吉米·史都华的版本……也一样。”
见鬼。
“你能告诉我编剧的名字吗?”
“两个人,查尔斯·班尼特和D·B·温德汉姆-刘易斯。为什么这很重要?”
“和案子有关。以后我再告诉你。我还指望《知道太多的人》是本书呢。”
“它是本书。G·K·切斯特顿的,写于二十年代早期。但那和电影没有关系。”
“切斯特顿?谢谢你,妈。”
“切斯特顿是个很棒的作家。他写了不少的密室疑案。现如今没多少人写这个了。”
“我今晚打给你。你要乖乖的。”
“我肯定做不到。”
我收起手机,来到血迹斑斑的书架前。切斯特顿的这本书并不难找。我重新戴上手套,把它拿了起来。在第六十二页和六十三页间夹了张薄薄的塑料闪存卡,在数码相机中用来代替胶卷的最新科技。同样适用于数码摄像机……
我在厨房找到赫伯。他满嘴都是红色的咀嚼糖。我举起我的战利品。
“我找到一张视频卡。”
他咕哝了一句,可能是“真的?”,但他上下粘连的牙齿令我不能确定。
“你新买的手提电脑在车里吗?”
他嚼着糖点点头。
“你有读卡器吗?”
他仍旧点点头,一边把糖盒塞进裤袋,然后从后门里挤了出去。
两分钟后赫伯的手提电脑启动完毕。我把闪存卡推进读卡槽,相关程序随即打开文档开始读取内容。
在赫伯的电脑屏幕上,一个活灵活现的爱德华·怀特冲着我们微笑。
“你好,”死者说。“祝贺你能走到这一步。鉴于我一辈子都喜欢解谜,因此我认为用一个谜局来结束我的生命再合适不过了。尽管我对你的脑力表示赞赏,但我很遗憾地告诉你这段录像不会为你破解这件看似不可能的事提供任何线索。我要说的是我这么做完全是出于自愿。我的肿瘤医生只给了我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而那一个月恐怕不会好过。我选择让事情提前结束。”
“暂停一下,”我说。
赫伯摁下一个按钮。“怎么了?”
“往回退几格,用慢镜头。”
赫伯照我说的做了。我指着屏幕:“看见那个没有?摄像机动了。有人拿着它。”
赫伯点点头。“协助自杀。你说他是不是故意移动镜头,让我们知道他有帮手。”
“接着放。”
赫伯敲击了一下按钮,怀特又开始讲述。
“毫无疑问,此刻你已经知道有人帮我。”
我和本尼迪克特交换了一个眼神。
“当然了,”怀特继续到,“我不想把我的帮手推入法律的险境。这位朋友无私地帮助我达成最后的愿望,我不希望这个特别的人因为完全是我的主意,我的意愿,我的决定和我的过错而遭到逮捕。但我对法律多少有些了解,我知道这个人很难可能成为芝加哥最出色的警察的目标。为此我们采取了措施以确保这个人永远不被找到。这些措施早已在实践当中。”
赫伯停下录像对我说:“我觉得到这里就可以了。他说是自杀,我相信他,让我们把案子结了去弄点吃的。”
我叉起双臂。“开玩笑。门窗都锁上了尸体是怎么进来的?他是怎么在自己家的客厅里坠落身亡的?帮手是谁?你不想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吗?”
“不是很想。我不喜欢谜团。”
“你被解雇了。”
赫伯并不在意。我一星期要解雇他好几回。他让播放继续。
“然而,”怀特又说,“凡是好的谜团都会有一个完美的终结。我死了,我的帮手走了,你怎么才能知道自己的推测是正确的呢?有一个方法。如果你是个机敏的人,并且找到了所有的线索,那么你的推测就会得到证实。祝你好运。别灰心……毕竟,我希望你能从中得到乐趣。”
本尼迪克特对此嗤之以鼻。录像结束了,我闭上眼睛陷入沉思。
“赫伯——楼上的音响。开着还是关着?”
“关着。”
“没通电源还是待机?”
“我去看一下。”
本尼迪克特走出厨房,我则回到地下室。我从工作台的抽屉里找出一把羊角锤,带着它来到后门。和上次一样,门在打开时会蹭到油毡地板。地面依旧光亮,包括被门擦到的地方。
没有刮痕——我认为这是条值得推敲的线索。
由于门是旧的,而门框周围的装饰门边却是新的,所以我决定取下一段门边看看。然而整整三十秒后我还是没能找到一枚可以拔的钉子,因为门边不是用钉子固定上去的。
有意思。
我用锤子的羊角端撬下一块门边。在此过程中,我解开了密室的秘密。
楼上传出的三声枪响击碎了我的自满。我拔出肩套里的点38手枪,和佩雷兹一起冲上楼梯。
“赫伯!”
又是三声枪响,声音大得惊人。枪声出自走廊尽头的那个房间。我在门口弓身举起手枪。
“杰克!一切正常!”赫伯站在音响边,一手拿着张CD,一手抓着胸口。“见鬼,你差点把我吓出心脏病来。”
我很快就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然而亨利·佩雷兹警官却不具备这种超常的推理能力。
“枪在哪里?”他嘶哑地问道,手脚呈标准的韦佛式射姿。“谁开的枪?”
“放松点,警官。”我把一只手搭在他的肘上,轻轻拉下他的手臂。“根本就没有枪。”
佩雷兹皱起脸。“没有枪?那听起来就像是……”
赫伯接过他的话:“你到达现场时听到的枪声。我知道。这儿没问题。”
赫伯举起CD。
“这是盘枪声的录音,”我告诉佩雷兹。“它被用来引诱你进入房子。不小的诱惑。要不然你根本不会进来——报警电话说有臭味,可尸体是新鲜的,没有气味。”
佩雷兹似乎不愿意收起他的武器。我不再理会他,伸手拿过CD。它是盘“麦克塞尔”可录CD-R。正面用黑色的马克笔写着数字209。我把光盘举到亮处查找指纹。它显得很干净。
“没准这就是咱们亲爱的故人爱德华·怀特在录像中提到的那些线索中的一条。”赫伯说。“你准备吃午饭了吗?”
“我知道门是如何从里面锁上的了,”我说。
我们来到楼下;我撬下另一块门边,向赫伯展示我的研究成果。
“聪明。你是怎么想到的,杰克?”
“门边是粘上去而不是钉上去的。我自然想要知道为什么以及它在掩盖什么。”
“了不起,强人。你是不是同样注意到了数字?”
“什么数字?”
“门边反面的这个,用黑色马克笔写的。”赫伯指着数字847。
“怀特在录像里说什么来着?有关机敏的人?什么牌子的黑色马克笔最流行?”
“机敏者[x]。”赫伯咕哝着他的不满。“怀特死了算他走运。要是他还活着,就他这样挖了坑让我们跳的,看我不好好收拾他。”
“你的意思是你宁愿侦办一起家庭暴力?”
“我的意思是我想得头疼。我需要看上几个小时的黄金档让自己愚钝下来。今晚有那个真人秀吗?就是七个选手为了嫁一个其实是门卫的百万富翁在一座热带岛上活吃昆虫的那个?每次一看那个节目我的智商就会下降十分。”
我盯着黑色的马克笔字迹看了一会儿。“八四七是一个区域码。二零九可能是个交换码。”
“差不多是个电话号码了。说不定剩下的四位在另一条线索里。”
我们重新找到“妙探寻凶”,然而盒里盒外什么都没写。接下来的十分钟则被浪费在了翻阅那堆解谜杂志上。
“Ok,到目前为止我们知道了些什么?”我边想边说。“我们知道了把我们引到现场的枪声是怎么回事,我们知道了密室那部分是怎么回事。但我们还是不知道他是怎么在客厅里摔死的。”
“他一定是在别的地方跳的楼,然后他的同伙把尸体搬到这里并且伪造了现场。”
我揉揉眼,眼影跑到了手套上。“伪造得真是太好了。法医说血滴痕迹显示他是在房间里摔死的。况且他的脸上还嵌有地毯纤维。”
“也许,”赫伯的两眼放光,“他在别的地方跳到了地毯上,然后地毯和尸体一起被放进了房间。”
“整间客厅都铺了地毯,赫伯。”
“没准那个帮手先割下一块,事后再把它放回去。”
我们回到客厅,用保鲜膜裹住鞋子和裤子,花了半个小时的时间在潮湿的地毯上爬来爬去寻找切割后留下的缝隙。此路不通。
“见鬼。”赫伯扯下些血糊糊的塑料膜。“我还以为他就是这么做的。”
我耸耸肩。我的脖子因为长时间的四肢着地而发酸,我的裤子不知怎么地就沾上了血迹。“说不定尸体上的纤维不是这条地毯的。”
赫伯叹了口气。“说不定这些喷了一屋子的血也不是他的。但你我都很清楚它们不会有问题。这家伙是那么的仔细……”
“等等!你说‘喷’。”
“这个词用得非常恰当。”
“我想我知道客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了。到厨房来。”
我打开洗碗机让赫伯看梅森瓶和火鸡涂油管。赫伯半信半疑。
“涂油管不行。喷力不够。”
“要是有一把气泵水枪呢?能装一加仑水、喷距达二十尺的那种?”
我领着赫伯来到地下室,从壁橱里拿出之前见过的那把水枪。枪柄上用黑色的马克笔写着“查理”。
“Ok,我们现在有了两个三位数字和一个名字。那又如何?我们还是不知道纤维是怎么到死者身上去的。”
赫伯摸着下巴思想了想,或是假装想了想。
“是那个帮手在人死后手工放上去的?”
“要是那样菲尔肯定会有所察觉。我想怀特真的是跳到地毯上死的。”
“我知道了,”赫伯说。他解释给我听。
“太棒了,赫伯!可是你不可能用马克笔在这儿没有的东西上写字。我们还掌握了什么?”
“不知道。我这一个月的脑力全耗在那个解释上了。”
“我们还有一条明显的线索,‘瑞典鱼’糖。”
赫伯从口袋里抽出糖盒。包装和内含物看起来都很正常。太正常了以至于赫伯又吃了一把。
我努力回忆着,试图找出我们的疏漏。到目前为止,所有的线索都相互关联,除了这该死的糖。
“我要上楼了,”赫伯说。“叫只匹萨怎么样?”
“你在开玩笑。”
“我是认真的。我必须吃点什么。我们可能会在这里呆一辈子。”
“赫伯,你不能让人把匹萨送到一个犯罪现场。”
“那中国菜呢?星期四以后我就没吃过木须肉。你要点什么吗?”
“不要。”
“你确定?”
“我确定。”
“到时候别吃我的。”
“给我来一小份牛肉炒豆荚。”
“听起来不错。来份大的我俩分着吃怎么样?”
“那木须肉怎么办?”
赫伯拍拍他的大肚子。“那个我也要。你以为我这身肉是看食物看出来的?”他转身朝楼梯走去。“怀特的电话本在哪儿?”
“在他的书桌上。”灵光突现。“赫伯!那可能是另一条线索!”
“中国菜?”
“电话本!它是翻开的。”
我从我的胖搭档身边挤了过去,跑上楼梯。电话本仍在原处,左边的那面记满了匪警。我仔细检查了每一个电话号码,没有发现黑色马克笔的痕迹。另一面也一样,没什么异常。只是前一条记录在右边那面的最上方留下了一个渗迹。记录的内容是查理的电话及号码847-209-7219。
当我注意到电话本中按照字母顺序排在匪警前的类别时,我不禁像个白痴似地笑了。我拿出手机拨通了先前的那个号码。四下铃声和一下咔嗒声后,一个男人接起了电话。
“我是查理。”
“我是芝加哥警察局的杰克·丹尼尔斯警尉。”
“够快的。爱德华应该会感到满意。”
“你帮忙杀了他?”
“不。他是自杀。别的事都是我帮着做的,但人不是我杀的。况且我有证据。他跳下来摔死的录像。”
“从你的吊车上跳下来。或者是平台。你们用了哪个?”
“一个离地一百英尺的平台。他下来得很快——还不到四秒。他宁愿这样也不想忍受癌症的痛苦。”
赫伯凑了过来,把耳朵贴在电话旁。
“怀特是怎么找到你的?”我问查理。
“需求广告。他看见我要转让生意。我猜他受到了启发。他的计划挺妙的,不是吗?他买下了我的生意,又出钱让我协助布置现场。不错的人。我很喜欢他。”
“我想你知道我们必须拘捕你。”
“我知道。这就是为什么我的办公室电话被转到了我的手机上。我正在出国的路上。爱德华给的钱足够让我躲上一阵的了。”
“十一万八千八百美元。”我想起了那张空头存折上的数目。
“不,没那么多。最后一个月爱德华过得很奢侈。花了不少钱。这也是应该的——如果你没法享受,那存了一辈子的钱有什么用?”
“没什么用,”赫伯说。
我示意他保持安静。
“警尉,我是否可以认为你已经把一切都搞清楚了?找到所有的线索了?如果你确实什么都知道了,我被要求给你一个奖励。爱德华有几个问题。你准备好了吗?”
我应承了下来,不知道还能怎么回答。
“Ok,第一个问题:门是怎样从里面锁上的?”
“你们把已经锁好的门连同门框整个儿卸了下来。爱德华,或是你,用往复锯沿着边缘割下了门框。然后你们中的一个在门框内侧粘上新的门边。这样当门被放回去后,内侧的切痕就为门边所掩。接着你们从外侧用钉子将门框固定,并贴上门边遮挡外侧的割痕。”
“是什么提醒了你?”
“门垫上的锯屑,五金店的收据,地下室里的新电锯和壁橱里的门边剩料。再有,门不能完全打开。”
“所有的线索都是爱德华故意留下的,除了最后那个。门太重了,我没法严丝合缝地把它装回去。第二个问题:爱德华是怎样制造出在客厅里坠落致死的假象的?”
“几个星期以来,他一直通过手臂上的导管抽取自己的血液并将其装入梅森瓶存在冰箱里。他用涂油管在超级吸水者水枪里灌满血,然后拿着水枪在客厅里喷射。我想他读的那些悬疑小说足以告诉他该如何模仿血痕。他甚至伪造出了人撞击地面后反弹的痕迹。”
“说得好。那么地毯纤维是怎么到身体上去的?”
“他拜访了位于帕拉丁的查理蹦极场,在那儿以一个燕式俯冲跳到了一堆地毯余料上。地下室里只有地毯衬垫,没有剩料,而通常铺地毯的人会把用剩的材料交还顾客。一条无心的线索。”
“很好。第三个问题:枪声是从哪里来的?”
“楼上的音响。那也是新买的。音响面朝窗户,所以你一定是在街上用遥控器点击的播放键。”
“没错。遥控器在我用来报警的那个公用电话旁的垃圾桶里,如果有人想把它要回去的话。你还有其它有趣的发现吗?”
我解释了遗言,“妙探寻凶”和解谜杂志。
“那‘瑞典鱼’糖呢?”他问。
“我们不知道它的用意。”
“可以告诉你那是爱德华最得意的线索,不过我肯定你迟早会明白的。不管怎么样,有个惊喜在约翰·迪克森·卡尔的《三口棺材》里等着你。不用再打给我了——一挂上电话我就把手机扔掉。再见了,警尉。”
他挂断电话。
我们毫不费力地找到了卡尔的书。书里夹着一张折起来的银行支票和另一张闪存卡。我们把存储卡插入赫伯的电脑。
爱德华·怀特正站在一块巨大的蹦极台上;他冲镜头笑了笑,又挤了下眼,说:“祝贺你找出真相。为了百分之百地证明我的举动完全是出于自己的意愿,没有受到任何的怂恿或威胁,我给你这个证据。”
他纵身一跳。镜头跟随他落到了一堆哔叽地毯的剩料上。看到他的身体反弹,我不忍地皱了皱眉。
“就这样?”赫伯失望地问。“我们忙了一下午,还饿着肚子,就为了一起平常、老套的自杀?”
“我不认为这一起平常或者老套。况且,我们的付出换来了一张给殉职警员基金会的两万美元支票。”
“我可是宁肯在执勤时被打死也不想再经历这种事了。他没告诉你‘瑞典鱼’是什么意思?”
“没有。它根本像是多余的。几乎就像……”我开始大笑。
“笑什么?”
“你不明白吗?怀特放了一盒糖做的小红鱼,料到它会令我们感到迷惑。那东西的目的就是为了混淆视听。”
“我还是不明白。”
“你应该多读点悬疑小说,赫伯。”
“这么说你不打算告诉我?”
“你会明白的。现在让我们去吃点中国菜吧。”我洋洋自得地一笑。“最好去个有鲱鱼[xi]味的地方。”
[i] 全名罗德曼·爱德华·瑟林(1924-1975),美国电视编剧,以科幻电视剧《阴阳魔界》(The Twilight Zone)闻名。
[ii] 滚石乐队主唱。
[iii] 一种有金属螺盖的玻璃瓶。
[iv] 一端带橡皮泵的玻璃吸管,国外烧烤肉食时用以浇抹油脂。
[v] 英文原名“Clue”,即“线索”。
[vi] 上句“自由思想”中的“自由”——“free”一词在英语中还表示“免费的”,“我”的回答针对的是这层意思。
[vii] 遗言的原文为:God doesn’t understand. Eternal peace I desire. The only way out is death. Answers come to those who seek. Can’t get through another day. Let me rest. Until we meet in heaven. Edward. 每句话的首字母连起来组成:Get a clue,意为:去找线索。
[viii] 见注解4。
[ix] 猎鹿人帽(deerstalker)是一种带前后帽舌及护耳的猎帽,其最著名的佩戴者莫过于柯南·道尔笔下的福尔摩斯——这位大侦探手持烟斗,头戴猎鹿帽的形象可谓深入人心。赫伯借猎鹿帽暗示案情扑朔迷离,需要他们像福尔摩斯那样进行推理,但他误说成了挤鹿奶人(deermilker)帽。而“deerstalker”的原意是猎鹿人,这就与盗猎和负责打击盗猎的非正规军有关,因此“我”开玩笑说“通知非正规军”。
[x] Sharpie,美国三福(Sanford)公司生产的马克笔品牌。
[xi] Red herring——熏鲱鱼(字面意:红鲱鱼)——在英语中指障眼法或用于转移注意力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