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II
看守长花了一个小时思索这究竟是什么样的密码,半个小时思索为什么他的犯人试图联系阮森博士,毕竟就是因为阮森博士他才会在这里。之后看守长在犯人书写材料的来历及类型的问题上下了点功夫。为了弄清这一点,他又检查了一遍布料。它是被从白衬衫上撕下来的,边缘毛糙。
现在布料的问题得到了解决,但是犯人的书写工具却还是个谜。看守长知道他不可能有钢笔或者铅笔,更何况字也不是由钢笔或者铅笔写的。那会是什么呢?看守长决定亲自调查。思考机是他的犯人,而他奉命看管犯人;如果这一位想要通过与外界传递密信逃跑,那么他就要阻止,就像他会阻止其他犯人一样。
看守长回到13号牢房,发现思考机正趴在地上专注于平常无奇的抓老鼠。犯人听到看守长的脚步声迅速转过身来。
“真是可恶,”他生硬地说道,“这些老鼠。成群结队的。”
“其他人都忍受下来了,”看守长说。“这件衬衫给你,把你身上的那件给我。”
“为什么?”思考机迅速反问。他的音调很不自然,举止显示出强烈的焦虑。
“你试图和阮森博士联系,”看守长严厉地说道。“作为看守长,我有义务制止这样的行为。”
思考机沉默了片刻。
“好吧,”他最后说。“履行你的义务。”
看守长严肃地笑了笑。犯人从地上站了起来,脱掉了白衬衫,换上了看守长带来的带条纹的囚服。看守长急切地接过衬衫,然后拿出写有密码的布条和衬衫上的撕裂处比较。思考机好奇地在一边看着。
“这么说警卫把东西交给你了?”他问。
“当然了,”看守长不无得意地回答。“而这结束了你的第一次越狱尝试。”
思考机注视着看守长通过对比满意地确定白衬衫上只被撕走了两块布。
“你是拿什么东西写的?”看守长问。
“我想你有义务去找出答案,”思考机不耐烦地说。
看守长开口想要反驳,但又控制住了自己。他转而对牢房和犯人进行了一次彻底搜查。他什么都没有发现,甚至连根可被当笔使用的火柴或是牙签都没找到。同样的谜团围绕着用于书写密信的液体。尽管看守长离开13号牢房时显得很是心烦,但他还是胜利地没收了撕破的衬衫。
“在衬衫上写点东西就想出去,没门,”他不无自得地嘀咕道。他把破衬衫放进书桌等待事情进一步发展。“如果那家伙从那牢房里跑了我就——见鬼——我就辞职。”
被收押后的第三天思考机公开尝试用金钱开路。对话由思考机开始,当时他正在吃午饭,看守则斜靠在牢门上等候。
“监狱的排水管通道河里,对吗?”他问。
“对,”看守说。
“我想它们一定很小吧?”
“反正不够你钻的,如果那是你想知道的,”对方笑着回答。
思考机没再说什么,直到吃完饭:
“你知道我不是罪犯,对吗?”
“对。”
“你也知道如果我提出要求我就要被立即释放?”
“对。”
“你看,我到这儿来是因为我相信自己能够逃出去,”犯人说,一边斜眼打量着看守的脸。
“你愿意考虑对我进行有偿帮助吗?”
看守碰巧是个诚实的人,他看看犯人那纤长瘦弱的身体,又看看那一头黄发的大脑袋,几乎为对方感到难过。
“我猜在造像咱们这样的监狱时没想过要方便你这样的人出去,”他最后说。
“但是你能否考虑开个价帮我出去?”犯人依旧坚持,几乎是在恳求。
“不行,”看守干脆地说。
“五百元,”思考机怂恿道。“我不是罪犯。”
“不行,”看守说。
“一千?”
“不行,”看守重复道,说着匆忙离开以躲避更深的诱惑。他很快又折了回来。“就算你给我一万元我也没办法让你出去。你得穿过七扇门,而我只有两扇的钥匙。”
随后他把一切如实地告诉了看守长。
“越狱计划二失败了,”看守长说,微微一笑。“先是密信,然后是贿赂。”
这天晚上六点当再次前往13号牢房给思考机送饭时,看守被一阵明显的摩擦声——钢和钢之间的摩擦声——吓了一跳。见那声音在他的脚步声中停了下来,处于犯人视线之外的看守于是狡猾地继续走起来,听上去好像正在远离13号牢房,实际上一直在原地踏步。
一会儿以后牢房里再次传出有节奏的摩擦声,看守蹑手蹑脚地来到门边透过栅栏向里张望。思考机正站在铁床上锯着窗户上的栅条。从他前后移动的手臂判断他使用的是一把锉刀。
看守小心地退回办公室找来看守长,两人轻手轻脚地回到13号牢房。有节奏的摩擦声还在继续。看守长听了一会儿,确定无误后突然出现在门口。
“怎么着?”他问,面带微笑。
思考机回头瞟了一眼,猛地跳下床,竭力想要隐藏什么东西。看守长走进牢房,伸出一只手。
“拿来,”他说。
“不,”犯人断然拒绝。
“好了,拿来吧,”看守长催促道。“我可不想再搜你的身。”
“不,”犯人重复道。
“是什么,锉刀?”看守长问。
思考机默不作声,只是斜眼看着对方,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失望——接近,但不全是——的表情。看守长倒有些不忍了。
“计划三失败了,呃?”他温和地问道。“太糟了,不是吗?”
犯人没有说话。
“搜他的身,”看守长下令。
看守仔细地在犯人身上搜着,终于在裤腰带里找到了一块精心藏匿在那儿的钢片,长约二英寸,一边弯如新月。
“哈,”看守长从下属手中接过钢片,“从你的鞋跟取下来的,”他愉悦地微笑着。
接着看守又在裤腰带的另一边搜到了一块相同的钢片。两者凹陷的边缘正是它们和窗户栅条摩擦的结果。
“你可别想用这些锯出一条路来,”看守长说。
“我可以,”思考机坚定地说。
“也许在六个月后吧,”看守长温和地说。
看守长注视着犯人略微泛红的面庞慢慢地摇了摇头。
“打算放弃了吗?”他问。
“我还没开始呢,”对方不假思索地回答。
看守长和他的手下又对牢房进行了一次彻底检查。两人把角角落落搜了个遍,最后掀开了铺盖。什么也没有。看守长亲自爬到床上检查被犯人锯过的栅条。他被自己的发现给逗乐了。
“那么使劲的摩擦也就让它稍微亮了一点,”他对站在一边略显沮丧的犯人说。看守长用有力的双手抓住铁条试着摇了摇,但它们被固定在坚实的花岗岩里纹丝不动。他又逐一对栅条进行检查,发现它们没有受到任何破坏。最后他跳下床。
“放弃吧,教授,”他劝道。
思考机摇摇头,看守长和看守没趣地离开了。当他们消失在走廊上时思考机在床边坐了下来,双手抱头。
“他想从那牢房逃走真是白日做梦,”看守说。
“他当然出不去,”看守长说,“不过他不傻。我倒想知道他那密信是用什么东西写的。”
第二天早上四点一声可怕的、撕心裂肺的惊叫响彻整个监狱。声音来自监狱中间的某个牢房,其音调诉说着一个由恐怖、痛苦和极度恐惧交织而成的故事。看守长和三名手下闻声冲进通向13号牢房的走廊。
IV
可怕的叫声在他们奔跑时再次传来,渐渐转弱成了哀嚎。楼上楼下犯人们惨白的脸纷纷出现在牢门前,好奇地向外张望着,惊恐万分。
“是13号牢房的那个傻瓜,”看守长忿忿地嘟囔。
他在牢房前停了下来;一名看守举灯替他照明,借着灯光他朝房里看去:“13号牢房的那个傻瓜”正舒舒服服地仰面躺在床上,张着嘴打呼噜。与此同时,尖利的叫声又从楼上的某个地方传来。看守长向楼上走去,面色有些发白。在顶楼的43号牢房——就在13号牢房两层之外的正上方——他发现一个男人正蜷缩在一个角落里。
“怎么回事?”看守长问。
“谢天谢地你们来了,”犯人大呼,同时扑到牢门上来。
“出什么事了?”看守长追问道。
他推开门走进房间。犯人一下子跪在地上抱住了看守长。犯人的脸被吓得煞白,两眼惊恐地大睁着,浑身发抖;他那冰凉的手紧抓着看守长的不放。
“带我离开这间牢房,请带我离开,”他乞求道。
“你到底怎么了?”看守长不耐烦地问。
“我听到了一些声音——一些声音,”犯人说,一边紧张地扫视着牢房。
“你听到了什么?”
“我——我不能告诉你,”犯人结巴道。接着,在一阵恐惧的突袭中:“带我离开这间牢房——随便把我关在哪儿——反正带我离开这儿。”
看守长和三名属下交换了一下眼色。
“这人是谁?犯的什么罪?”看守长问。
“约瑟夫·巴拉德,”一名看守说。“他被指控往一个女人脸上泼酸液。那女人死了。”
“可是他们没有证据,”犯人急促地说。“他们没有证据。请把我关到别的什么牢房。”
他依然紧紧抓着看守长,后者粗暴地甩开他的手臂。看守长注视了一会儿眼前这个缩在地上的可怜鬼,他看起来满是孩子的那种不着边际、胡思乱想的恐惧。
“听着,巴拉德,”看守长最后说道,“如果你说的是真的,我想要知道你听见了什么。告诉我。”
“我不能,我不能,”对方回答。他在啜泣。
“声音从哪儿来的?”
“我不知道。到处都有——说不出从哪儿来的。但是我听见了。”
“是什么——人的说话声?”
“请别让我回答,”犯人恳求。
“你必须回答,”看守长严厉地说。
“是说话的声音——可——可不是人的,”对方啜泣着回答。
“说话的声音,但不是人的?”看守长迷惑地重复道。
“听起来有些闷而且——而且很远——还很阴森,”犯人解释道。
“是从监狱里传出来的还是从监狱外?”
“它不像是从某个地方传出来的——它就在这儿,这儿,到处都是。我听见了。我听见了。”
整整一个小时看守长都在向巴拉德询问事发经过,可是犯人突然变得十分固执,怎么也不肯开口,只是一个劲地恳求把他关到另一个牢房,或者派一名看守留在他附近直到天亮。两个要求都被粗暴地拒绝了。
“听着,”看守长最后说,“如果你再叫,我就把你关进禁闭室。”
一头雾水的看守长说完就走了。巴拉德则在他的牢门前一直坐到天亮;他那憔悴的被吓白了的脸紧贴着栅条,一双大睁的眼睛死死盯着门外。
这天是思考机在监狱的第四天;一天的气氛在这位大部分时间都处于牢房窗前的志愿犯人的调剂下总算没那么压抑。犯人的第一个举措是把另一块布条丢给了警卫。警卫负责地拾起布条交给看守长。布条上写着:
“还剩三天。”
看守长对布条的内容并不感到吃惊;他知道思考机的意思是再有三天他就要出去了,而他认为后者只是在虚张声势。可是字条是怎么写出来的呢?思考机是从哪里又找来这么一块布的?哪里?怎么做到的?看守长仔细检查着布片。布是白色的,质地上乘,属于衬衫面料。他取出没收来的衬衫,仔细地将之前的两块布片拼接到裂口上。这第三块布完全是多余的;它在衬衫上根本没有容身之地,尽管两者明显属于同一件产品。
“而且他是从哪里——哪里弄来书写工具的呢?”见多识广的看守长很想知道。
第四天再晚些的时候思考机隔着牢房窗户和外面的武装警卫说了几句话。
“今天是几号?”他问。
“十五号,”对方回答。
思考机在脑中一算,得知那晚月亮在九点以后才会出来。他接着又问:“探照灯由谁保养?”
“公司派来的人。”
“监狱里没有电工吗?”
“没有。”
“我觉得如果你们自己有电工就能省钱。”
“这不关你的事,”警卫回答。
警卫注意到那天思考机多次出现在牢房窗前,但他的脸总显得无精打采的,而且眼镜后那双斜视的眼睛还透出一种渴望。没过多久警卫就对那只狮子脑袋习以为常了。他见过其他犯人做同样的事;这是对外面世界的向往。
那天下午,就在日班警卫交班之前,思考机再次出现在窗前并从栅条缝里伸出一只手来。什么东西飘飘悠悠地落到了地上。警卫把它捡了起来:是一张五元纸币。
“给你的,”犯人大声说道。
警卫和往常一样把它交给了看守长。后者怀疑地打量着它;他对从13号牢房里出来的任何东西都持怀疑态度。
“他说是给我的,”警卫解释道。
“算是小费吧,我想,”看守长说。“我看不出你有什么理由拒绝——”
突然他停了下来。他想起思考机进牢房时带了一张五元的和两张十元的纸币,一共二十五元。最初布条被从牢房里扔出来的时候外面裹的就是一张五元。那钱此刻就在看守长这儿,为以防万一他还把它拿出来看了看:是张五元的没错。可现在又来一张五元,照理思考机应该只剩十元的了。
“也许有人替他找开了,”他最后想道,不禁松了口气。
但他当即做了个决定。他要对13号牢房进行一次这世上前所未见的搜查。当一个犯人能够随心所欲地写东西,换钱,以及做其它的匪夷所思的事时,他的监狱里一定有什么地方出了严重的问题。他计划在夜里进入牢房——三点正合适。思考机总得有个时间做他的那些怪事。夜晚看起来是最合理的选择。
就这样,当天晚上三点看守长偷偷接近了13号牢房。他先是在门口听了一会儿:房间里十分安静,只传出犯人平稳而均匀的呼吸声。看守长悄无声息地打开门上的双重锁,走进牢房,并锁上了门。他猛地把手中带挡光板的灯举到了躺在床上的犯人面前。
如果看守长希望以此把思考机吓个措手不及,那么他就错了,因为后者只是平静地睁开眼,拿起眼镜,不动声色地问道“
“是谁?”
言语根本无法形容看守长对牢房所做的搜查,其细致覆盖了房间和床的每一英寸。看守长注意到了地上的圆洞,他突发灵感地把自己的粗手指伸了进去。一阵摸索后他从里面取出一样东西,在灯光下定睛一看:
“啊!“他惊呼。
他取出的是一只老鼠——一只死老鼠。他的灵感顿时如阳光下的迷雾般消失了。但他继续搜着。思考机一言不发地起身把老鼠踢到了走廊上。
看守长爬上床试了试窗上的栅条:它们都非常坚固;门上的也一样。
接下来看守长开始检查犯人的衣物。先是鞋子。里面竟然什么也没藏!接着是裤腰带。还是什么都没有!再来是裤袋。他从其中的一只掏出一些纸币,看了看。
“五张一元纸币,”他屏息说道。
“没错,”犯人说。
“可是——你明明有两张十元和一张五元——你他——你是怎么做的?”
“那是我的事,”思考机说。
“是不是我的手下替你找开的——请说实话?”
思考机没有丝毫的犹豫。
“不是,”他说。
“那,这钱是你自己做的吗?”看守长问。他准备相信任何事情。
“那是我的事,”犯人还是那句话。
看守长怒冲冲地盯着这位著名的科学家。他感到——他知道——这个人正把自己当猴耍,可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耍的。如果对方是个真正的犯人他就能知道真相——但如果是那样,也许所发生的这些不可思议的事就不会这么清楚地摆在他的眼前了。很长时间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然后看守长忽然愤怒地转身走出牢房,重重地关上了门。他不敢顶撞对方。
他瞟了一眼钟:三点五十。他刚在床上睡下监狱里就再次响起了那叫人心碎的尖叫。咕哝着虽不太文雅却极具表达力的话语,他重新点燃油灯向楼上的那个牢房赶去。
和上次一样巴拉德紧贴在钢门上惊声尖叫着,直到看守长用灯照亮了牢房他才停了下来。
“带我出去,带我出去,”他尖叫道。“是我干的,是我干的,我杀了她。把它拿走。”
“把什么拿走?”看守长问。
“我向她脸上泼酸液——是我干的——我承认。带我从这儿出去。”
巴拉德的样子看起来很可怜;出于仁慈看守长让他进了走廊。他缩在一个角落里,活像一只被困的动物,两手捂着耳朵。半个小时后他总算有些平静下来,开始语无伦次地讲述事情的原委。前一天晚上四点他听到了一个声音——幽冥般的声音,音色沉闷,音调哀怨。
“它说什么了?”看守长好奇地问。
“酸——酸——酸!”犯人屏息说道。“它在指控我。硫酸!我泼了酸液,结果那女人死了。噢!”他发出了一声长长的,颤抖的哀嚎。
“酸?”看守长迷惑地重复。这一切超出了他的理解。
“酸。我只听见这个——就那么一个字,重复了几遍。还说了些别的,但我没听清。”
“这是在昨天晚上,呃?”看守长问。“今晚呢——刚才是什么把你吓着了?”
“和昨天的一样,”犯人急促地说道。“酸——酸——酸!”他用手捂住脸,坐在地上发抖。
“我朝她泼了酸液,可我没想杀她。我就听到了这几个字。它在谴责我——谴责我。”他咕哝着,继而沉默了下来。
“你还听到什么了吗?”
“是的——但是我不明白——就只一点——就一两个词。”
“是什么?”
“我听见‘酸’三次,然后是一声长长的呻吟,然后——然后——我听见‘8号帽子’。那个我听见两次。”
“8号帽子,”看守长重复道。“这他妈的——8号帽子?据我所知,良心的控诉之声从来都不提8号帽子。”
“他疯了,”一名看守郑重其事地说。
“我相信,”看守长说。“他一定是疯了。可能听见了别的什么被吓坏了。他现在还直哆嗦呢。8号帽子!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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