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月7日星期三

读玛格丽•艾琳汉姆的《雾中虎影》

玛格丽·艾琳汉姆(Margery Allingham)倾向于依靠读者的感觉,而非直观的想象,来塑造人物:

沃伯顿小姐是个中年英国淑女,不幸成年于一个流行《家有帕蒂》中帕蒂那型活泼冲动的冒失女孩的年代。由于当初对自己的性格设定过于草率,加上她的固有个性又不甘寂寞,因此三十年后沃伯顿小姐呈现出一种略为别扭的效果,好像爱德华时期戏剧中的老处女姑妈决定有那么一天的时间变得邋遢、随性和开朗。*

你不会在与之同时期的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小说中读到这样的文字,不过你可以试试维吉尼亚·伍尔芙的。当然,没有人会否认侦探小说可以具有文学性——雷蒙德·钱德勒(Raymond Chandler)的作品就是个很好的例子——但前提是:文学性不能妨碍侦探性,不能破坏案情发展的节奏以及读者阅读的连贯性。《雾中虎影》(The Tiger in the Smoke,1952)并不了解或者并不在乎这一前提,试图想要摆脱类型小说的标签成为纯文学作品的它不惜牺牲故事节奏来满足略显晦涩的人物刻画和思想表达,结果小说的侦探性大打折扣,而小说本身也在此过程中迷失了自我,成了一部尴尬的作品:一方面,它始终是一本侦探小说,永远都不会有人拿它和《达罗薇夫人》相提并论;而另一方面,作为侦探小说它却无法提供给读者足够的乐趣——这里的读者是指那些没有因为缓慢的开头而干脆放弃了阅读的人。从根本上说,《雾中虎影》的问题在于作者没有意识到侦探小说(在类型小说的意义上)和纯文学作品其实是两种截然相反的运作模式,遵循各自不同的创作原则,无法相互转化:前者以情节表现人物,后者则以人物带动情节;两者之间的区别并不是流行观念中的肤浅与深奥的对立,而是能够引发读者不同的期待。就侦探小说而言,读者期待从中得到的是行动和速度,以及二者激发出的全神贯注所带给他们的参与感。他们希望被情节的潮流所席卷,去亲身观察和感受故事中一切能被观察和感受到的,而不是需要时不时地在阅读的旅程中停下脚步来解读作者隐晦的遣词造句从而故事情节对他们来说变得就像是浓雾中的老虎——时隐时现。

《雾中虎影》属于艾琳汉姆的犯罪学家艾尔伯特·肯平探案系列,但你从小说中看不出这一点。考虑到肯平在艾琳汉姆作品中的主导地位,他出人意料地成了书中最不受作者重视的角色。或许这么做正是为了突出肯平本身的安静平和;或许作者觉得当肯平第十三次出场时读者对他早已不再陌生(不认识?谁让你不从第一本开始看的?);又或许本案中的罪犯太过暴力,用肯平自己的话说更适合交给警方处理,而他要做的就是像个助手般静静地跟在苏格兰场长探查理·卢克的身边,有什么发现及时汇报。然而如果你认为这意味着卢克凭借其突出的个性在小说中取代了肯平的话,那么你就错了:《雾中虎影》里没有赫尔克里·波洛。在作者重点采用的多视角平行叙述中,卢克与肯平和其他人,包括罪犯,一样身陷迷局;在移动的案件列车上,他们的所思所知所为和其他人的一起在窗框内形成了一幅幅独立的画面,每个人对案情的认识都只是其中的一个片段,唯一能够看到案件全貌的就只有站台上的读者。分视角的即时叙述方式无疑将读者推到了一个能够统观全局的制高点上,但同时也无情地削弱了小说中的侦破人员对读者的吸引力。诚然,不是所有的侦探都非得是波洛那样的推理机器;事实上,如今读者更青睐能让他们产生认同感的普通人型的侦探,像菲利普·马洛——也许没有超常的智慧(毕竟这个世界上有多少天才?)却有着强烈的性格魅力——但那些和读者知道的一样多甚至不如读者知道的多的侦探?我实在看不出他们有什么存在的意义——除非这也是作者侦探小说文学化的一个表现:淡化侦探通常的引导作用,让读者直接面对各个人物,通过人物的言、行以及心理活动深入地了解他们。这是个不错的想法,只要文学性不妨碍侦探性。

平心而论,如果你习惯了作者的语言风格,如果你能耐着性子坚持往下读,你会发现《雾中虎影》这个有关一个凶残狡诈的越狱犯(即标题中的虎)阴谋阴谋夺取神秘宝藏的故事还是颇具可看性的,尽管有点波澜不惊。不过这让我想到了母亲对那些平庸电视剧的一贯宽容态度:“多看了觉得也不错”。我猜是日久生情。《雾中虎影》绝不平庸——任何能将二战后迷雾笼罩下的伦敦描绘成爱德华·蒙克的《呐喊》的小说都不平庸——但它却不是一本合格的侦探小说,而遗憾的是它首先是一本侦探小说。事实是,如果你只读本书的第十七章,你不仅能够直接掌握小说的精神内涵,而且能够在深刻的文字中感受到侦探小说所应有的紧张和刺激。

*:Miss Warburton was a middle-aged English gentlewoman who had had the misfortune to mould her social personality at a period when gay and feckless madcaps of the Paddy-the-next-best-thing variety were much in vogue. Her moulding had been slapdash and her basic type pronounced, so that the effect thirty years later was mildly embarrassing, as if a maiden aunt from the Edwardian stage had elected for a day to be untidy, offhand, and brigh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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