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月14日星期三

观奥森•威尔斯的《F代表仿品》

《F代表仿品》(F for Fake, 1975),顾名思义,奥森·威尔斯的最后一部导演作品围绕伪造和欺骗展开,就整部影片而言,这也是我们唯一能够确定的东西。我们说不清影片的类型,不确定它的主人公是谁,甚至不知道该对它作何感想:杂乱无章,不知所云?异彩纷呈,寓意深远?一场眼花缭乱的作秀,一个煞有介事的玩笑?《F代表仿品》像一只万花筒里的变色龙,看得见却看不清;它一如普罗秋斯般变化多端,周身散发着一层魔幻的色彩,令人着迷。

粗略地讲,《F代表仿品》算是一部关于绘画仿造者埃尔米亚·德·霍瑞的纪录片。我们来到伊比萨岛拜访埃尔米亚,观察他生活,看他娴熟地仿造马蒂斯和毕加索(然后亲手将自己的仿品烧毁),听埃尔米亚谈论自己(“我不为莫迪利亚尼感到难过,我为自己感到骄傲。”),又听别人谈论埃尔米亚。然而奥森·威尔斯并未止步于此,他将埃尔米亚的故事大卸八块,在其中穿插埃尔米亚的传记作者克里夫特·欧文伪造霍华德·休斯授权欧文为其撰写传记的亲笔信而从出版社骗取了几十万美元的“休斯事件”,以及威尔斯对于自己当年轰动一时的广播剧“世界之战”(1938)——一场无心的骗局——的回顾。所有这些片段由威尔斯的旁白串联起来,但威尔斯不仅在幕后提供画外音,还频频出现在镜头前,例如坐在剪辑室里对影片的内容作补充说明,站在霍华德·休斯的住所和其隐居的旅店外讲述有关后者的传闻,和朋友们在餐桌上聊画家和埃尔米亚,或是面对茫茫夜色中的沙特尔大教堂以他那低沉的嗓音说出恐怕是电影史上最摄人心魄的独白。而所有这些都还不够,在影片接近尾声时(——确切地说还应该包括影片开头的一小部分)威尔斯又和女演员欧雅·柯达共同上演了一段有关二十二幅毕加索伪作的传奇。对于这段“情景再现”,威尔斯向观众坦言:“我在胡说八道。”换言之,一部纪录片里出现了虚构的成分——如果你还认为这只是一部纪录片的话。复杂的结构和纷繁的元素使得《F代表仿品》被普遍称为“纪录片散文”或“散文电影”;它不仅叙事,而且抒情——传达导演的理念,而这就意味着《F代表仿品》和《公民凯恩》(Citizen Kane),《历劫佳人》(Touch of Evil),《夜半钟声》(Chimes at Midnight)等影片一样,是奥森·威尔斯表达自我的平台,是其个人思想的载体。事实上,《F代表仿品》确实存在着另一个解读角度。

影片中有关埃尔米亚的部分其实是威尔斯在弗朗索瓦·瑞亨巴赫(埃尔米亚聚会上身着印有卡通头像上衣的男人)为BBC摄制的纪录材料中融入自己拍摄的个别镜头加工而成的混合品。他通过剪辑巧妙地使自己成为镜头外的采访者,然而这一切只是假象,就像威尔斯在电影开头和结尾表演的魔术;加上那段近二十分钟的“胡扯”,你可以说《F代表仿品》本身就是一个赝品。“(电影中的)每件事都是谎言,无一例外”,威尔斯如是说。“本片无意颂扬造假者。它谴责艺术市场,因为它是始作俑者,不是吗?如果没有艺术市场,仿品也就不会存在”。电影也是艺术品,如果现在出现了《F代表仿品》这样一部“虚假”电影,那是不是也是艺术市场——具体地说是好莱坞体系——的错呢?从《公民凯恩》到《历劫佳人》,威尔斯在好莱坞导演的一系列影片均在票房上无所作为。1958年,环球公司在看到《历劫佳人》的成片后极为不满,不仅解除了与威尔斯的合同,还雇人另外拍摄了一些镜头并重新剪辑影片,将威尔斯的版本修改得面目全非,同时也彻底结束了威尔斯与好莱坞电影公司的合作,迫使其不得不把工作中心转移到了欧洲。用威尔斯自己的话说,他绝不是好莱坞体系最大的受益人之一。好莱坞辜负了威尔斯,就像艺术界辜负了埃尔米亚。

与此同时,威尔斯是位接受过专门训练的业余魔术师。二战期间,他在妻子丽塔·海华丝的陪伴下辗转各地为美军士兵表演魔术。1985年的《奥森·威尔斯魔术秀》(Orson Welles’ Magic Show)就收集了威尔斯最好的魔术表演呈现给观众。威尔斯喜欢称自己为专业魔术师,因为他那些不喜欢魔术的朋友极少给他做业余表演的机会。

由此,当事业受挫、痴迷魔术的威尔斯头戴礼帽、身披黑色披风,以魔术师的装束频繁地穿梭于一部探讨虚构的“虚构”电影(别忘了影片同样提到了威尔斯自己一手制造的“火星人入侵风波”)中时,他就不再仅仅是个叙述影片的魔术师,他也是他自己。影片开始时威尔斯引用十九世纪魔术大师罗伯特·胡丹的话说“魔术师其实是个扮演魔术师角色的伟大演员”,——威尔斯就是个伟大的演员。片中,当威尔斯在萧瑟的林荫道上越走越远时,他的背影分明流露出了一种落寞和无奈。在我眼中,《F代表仿品》也是威尔斯自己的故事,甚至可以说是他所有导演作品中最具个人色彩的一部。当然这一切也许只是巧合,但是一部优秀的电影从来就能给人以无限的遐想空间。

《F代表仿品》所关心的并不是伪造这一行为的对错,而是一个更为棘手的问题:伪作和真迹之间究竟有什么区别?需要指出的是,片中的伪造不是指单纯的临摹,而是仿照原作者的手法创作出新的作品。一个显而易见的回答是伪作和真迹的作者不同。可是如果原创者死了或者连他本人都认为伪作是出自他的手笔呢?在第一种情况下鉴定专家无疑成了市场依赖的对象。然而对埃尔米亚和欧文这类仿冒高手来说,专家的权威根本不足为凭,很多时候所谓的专家根本分不出真假:欧文伪造的休斯信件就被笔记专家鉴定为真迹。至于第二种情况——这种情况确实发生在埃尔米亚身上,也许伪作自然就成了真迹。还有一种情况。曾经有人拿着一幅埃尔米亚仿造的毕加索绘画给毕加索看,毕加索毫不犹豫地说是赝品;这个人又拿出第二幅仿品,毕加索仍说是赝品;看到第三幅时毕加索还说是赝品。“可这是我亲眼看见你画的。”这个人指出。毕加索回答:“这说明我和其他人一样能够仿造毕加索的绘画。”可能有人认为伪作和真迹的区别在于后者是创造力的产物,是作者灵魂的浓缩。然而市场是利益的市场,不是情感的市场,否则埃尔米亚当初发自肺腑的原创就不会无人问津了。所以结论是什么?伪作和真迹间的本质区别到底是什么?也许真迹是艺术,而伪作不是,但艺术是什么?毕加索的看法是:艺术是帮助我们认识真相的谎言。如此说来,伪作似乎比真迹更有资格被称为艺术。

似乎我们唯一能够确定的是,不管是真是假,一切终将化为“宇宙的灰烬“消失得无影无踪,但这却不能阻止我们继续创造,“我们会继续歌唱”。影片相信,真假间的纠缠会一直存在,但是只要人类的创造力生生不息,其它的都并不重要。

《F代表仿品》就是人类创造力的完美体现。

没有评论:

发表评论